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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跨出门的一瞬间,一道霹雳在天空亮起,隆隆的雷声随之而来,大气的色彩发生巨变,塑料袋被狂风吹起,在城市上空孤独地飘荡,街上的行人和车辆明显加快了速度,种种迹象表明,一场摄人心魄的雷阵雨即将到来。 我锁上门,一边透过楼道里的窗户打量外面,一边走下楼梯,这样恶劣的天气让我对外界失去了感应,还没等我调整自己,心脏就已经先我一步“砰砰”地狂跳起来了。肢体显然需要适应环境的突然改变,但并没有进入状态,所有关节像生了锈,根本无法灵活转变,胫骨、股骨、脊椎、前臂、后臂像一支支疲软迟钝的部队,无法响应大脑发出的信号。 昨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朋友打来的,刚听到他的声音的时候我竟然没辨认出是他,声音嘶哑而忧郁,从声音判断,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了,“你的嗓音怎么变成这样了?”我这样问他,“抽烟抽的,”他很简短地回答了一句,他显然想把话语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不等我发问就火急火燎地说开了:“我搬新家了,就在郊区的一座木屋里,明天你到我家来一趟,有点事想跟你说,记住,只能你一个人来,老婆就免了吧。”我很了解这位朋友的脾气,他是一个指挥欲很强的人,总是想操控一切,所以有时候说话难免有些冲,但人是好人,“好吧,明天下午五点钟见面,”我很爽快地答应了。 雨势渐渐增强,狭窄的街道上,积水已经可以高过脚腕了,不知怎么,我走着走着竟然有一种眩晕感,觉得自己就像站在沙滩上,面对着后退的潮水也是有相同的感觉。我不知道那位朋友为什么搬家,更不知道为什么搬到一间小木屋里,我们已经很长时间不见面了,友情的维持仅仅是建立在对往昔的回忆和对男人情感的考验之上,除此之外,我认为别无其他。他和他妻子都是本地区并不太出名的诗人,我和他是在上高中时认识的,认识伊始,我们就发现双方都热爱文学,要知道,在一所并不怎么开化、学生都循规蹈矩的学校里,能遇见这样一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是多么难得,于是,我们就联合起来,创建了学校自建校起的第一份校报,这在学校里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他很早就向我表达了想当作家的愿望,而我虽然对文学怀有极大的热忱,但始终没把它当成自己的理想,仅仅是一个严肃的爱好而已,后来他如愿以偿地考上了某所大学的中文系,而我则考上了一所医学院。在我上大学的岁月里,我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医学和文学在最高的精神层面上到底有什么联系,可是思考来思考去,我也没能思考出个结果来。 一边走一边想,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小木屋旁,我回过头看一眼那座被雨水浸泡的城市,再看一眼面前的小木屋,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份竟是那么尴尬,一方面是生活在其中的正受风雨折磨的城市;一方面是一座静谧而雅致的小木屋。 “进来吧。”还没等我敲门,朋友就把门打开了,我呆了一下,看着他久违了的熟悉的脸庞,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走了进去,屋里那个应该是他妻子的女人站了起来,招呼我坐下,并给我端了一杯水。 “这雨太大了,好像要把整个夏天的雨都下完似的。”坐下后,我故作轻松地说,因为我觉得屋里的气氛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和沉闷,甚至我敏锐地感觉到一种死亡的气氛正悄悄弥漫。 “下就下吧,爱怎么下怎么下。”这是一种生活不如意的人经常会有的语气,这里包含了生活的艰难和无奈,还夹杂着一种淡淡的气急败坏,“抽烟吗?”他坐在我身边顺手拿了一支烟问我,“不抽,谢谢,”我客气地说,而且还看见了他那被烟雾熏黄的手指。 他大口大口地兴云吐雾,我则忍受着烟味的刺激,他妻子像一只温顺的绵羊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为了避免尴尬,我开始打量屋内的摆设,总的来说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靠近门的地方是低矮的炉子和炊具,我的对面是一排书架,从书的外观来看,这些书显然被主人抚摸把玩了无数遍了,它们静静地站着,像是接受无声的审讯,此外还有一张双人床,一个柜子,看上去都已经很陈旧了。 “我记得高中时你还送我一本书呢,是一本现代诗选。”我说。 “当然记得,那是我暑假的时候从外地买的,当时觉得我们志同道合就送给你了。” “当时看到这本书我高兴极了,你知道,我这人很少有朋友,更别提从朋友那收到礼物了,我反复看了许多遍,几乎能把里面的诗全部背下来。”我说的是实话,但为了调节一下现场的气氛,从语气上可谓是绘声绘色。 “你现在忙什么?”他突然转移了话题。 “在一家皮肤病医院当医生,总算是和自己的专业挂钩了。” “还写作吗?” “偶尔写写,但已经没有以前的热情了,觉得自己写的东西让人不忍卒读,我也挺无奈的,自己还是没有脱离生活的打磨,最终被它征服了,过上了普通老百姓的普通生活,说实话,这是我自己都没想到的,你呢,路走得还算顺利吧。” 他抽着烟,突然陷入了沉默,我觉得自己像陷入了沼泽,想挣扎却动不了。 “问你一个问题吧,你相信一个乐观的厌世主义者吗?” 我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异常冷静,犹如一尊刚刚完成的雕塑。 “我觉得这并不矛盾,就好比说‘有点黑的白色’,语言上的矛盾并不是真正的矛盾,而更像是一种拐弯抹角的智慧。”我一边回答他的问题,一边琢磨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怎们俩以前的交往中你也一定能看出来,我是一个本质上很开朗的人,可不知为什么,总是有一种厌世的情绪在暗暗地操控着我,并且这种情绪正逐年变得强烈,尤其是现在。” “我很难相信世界上存在着快乐的诗人,诗人总是和忧郁相伴,这是你作为一位诗人必须接受的。”说话的过程中,我尽量斟酌好吐出的词汇。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他问我。 “不知道。”我想了想说。 “今天是立秋,这也是我让你来之后才意识到的,实在是太巧了,你也许会问我为什么突然又提起了立秋,我可以告诉你,这对我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我正想借助这个机会进行一次脱胎换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摇了摇头,对这种古怪的言辞我无法给出积极的响应。 “曾经的我把写作看成一件神圣而快乐的事情,当初,每当我完成一首诗的时候,心里总弥漫着成就感和满足感,所以,在当时,我觉得自己可以为了写作而放弃一切,就算我一辈子无法登上荣誉的殿堂,就为了这种内心的感觉我也可以孤独地走下去,但事情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圆满,当我继续笔耕不辍写作的时候、当我看见自己的作品见诸报刊的时候,伴随而来的竟是一种巨大的空虚,我再也找不到当初那种写作的快乐了,相反,我竟然开始后悔走上这条不归路,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被什么给打败了,而是我无法承受什么,这就是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轻,本来我已经长出了一双翅膀飞上了天,可环绕地球的层层大气却给了我压力,要知道,它们又有多少重量呢?我已经由原来的理想主义者变成了一个厌世主义者,但我依然是乐观的,这点不矛盾,如果不是故意呆在家里,我还是可以很开心地享受生活的,但我觉得一切已经走到了尽头,该是我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了。” “你的意思是——”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其实我已经知道他的真实用意了。 “记住,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自杀,绝不会,我会好好地活下去,不管发生什么,但是我会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明白吗?是消失。” 我转过头看了看他的妻子,这才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从她的神态来看,在我来之前她丈夫已经向她表明了心意。 “那你妻子怎么办?”我很小声地问,但她却听见了,说:“我会跟着他,他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他,我们会在秋天找一处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从此,我们就会和这个世界彻底断绝联系,我们是深深热爱这个世界的,我们热爱生活,没有人比我们再热爱生活的了,我们对这个世界也没有任何抱怨、挑剔,我们理解它、歌颂它,我们不是那种因为某种精神危机就轻言生死的人,我们没那么懦弱,就像我丈夫说的,我们只是消失,在隐秘的角落过着隐秘的生活。” 在我离开他家的时候,雨依旧下着,只是比刚才小了很多,这是夏天的最后一天,也是秋天的第一天,这一天充沛的雨水似乎是一场祭奠,也似乎是一场欢迎仪式,我知道在这一年的秋天,我有一位朋友和他妻子将会消失在世界上,消失在这个世界的秋天。一种无可挽回的伤感攫住了我,但我却又平息了它,我想,这又何尝不是一位诗人的最具诗意的结局呢?正如他们所说,他们是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在这个世界的秋天。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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