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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以前，准确地说，是我读高一那年，我不幸得了一场重病，只好休学在家。每天喝着苦涩的汤药，愁眉紧锁，心事重重。那时，母亲刚刚过世不久，我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看在眼里，偶尔会说出一点令我感动的话。但他为了养家糊口，风里来雨里去，早出晚归，根本无暇照顾我。何况我已经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从心里也不愿意拖累任何人，所以强打着精神与病魔作斗争。
有一天，父亲对我说，一年前，我的叔叔和婶子在老城边上买了一所老宅，那里的环境很好，非常适合养病。婶子听说我生病了，也时常念叨，希望我能去那里，她可以帮我煎汤熬药，洗洗涮涮，“一个半大孩子，哪能没人照顾着？”父亲告诉我，婶子说这话的时候，眼圈都红了。
我想，我真的应该去那里休息一段时间。我的家紧靠着一个菜市场，每天吆喝叫卖声不断，吵吵嚷嚷，惹我心烦。况且，为了不耽误学业，我还要花很多时间来自学，读书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
我来到婶子家。这里很僻静，屋前不远处，有一片天然的水泡子，时值初春，冰面还未曾化开。泡子周围长着很多高大的杨树，光秃秃的枝杈上时常传来凄凉的鸦啼。尽管到了春天，北方的天气依然很寒冷，时冷时暖的春风，让人不敢怠慢。每次去外面散步，我都穿着厚厚的衣服。
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令我不解。隔着婶子家的一座房前，总有一个老妪坐在那里，她个子不高，表情呆滞，目光凄惶，更像是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塑。我从她身边走过，发现她的眼睛一直看着远方，而我却总是好奇地看上她几眼。开始，我以为她是一个痴呆老人，但后来也见她去食杂店买东西，不像是一个糊涂的老人。只是我从来没听她说过话。
我向婶子问起那个老妪的情况。
“她是个日本人。”婶子一边看着药锅，一边对我说。
自从我来了以后，婶子家的空气里多了浓重的中药气味。
“我来这住了一年多，听别人说，她是个日本人，不知道咋回事，小日本打了败仗，回国的时候，咋就把她给丢了下来？”婶子叹了一口气说，“一个老太太，也怪可怜的。家里做什么好吃的，我都给她送去一点，开始她不要，后来熟悉了，也就要了。”
“那她靠什么生活？”
“听说她以前也上过班，现在岁数大了，靠政府给的生活补贴活着，吃饭是没问题，就是一个人生活不容易，难啊！”
侵略者的遗孀，有什么难的？她的困难，怎么比得上中国人民遭受的苦难？我从历史教科书上看到，日本侵略者侵占南京后，在全城展开了惨绝人寰的疯狂大屠杀。侵略者把被俘士兵每一百人组成一团，作为靶子练习劈刺。用机枪扫射放下武器的中国军警三千余人。把许多无辜难民绑在广场上，浇上汽油，用机枪扫射，再用火烧，引以为乐。最可恶的是侵略者纵兵奸淫，老妇、孕妇、幼女都不能幸免，有的还被挖下乳房，刺穿胸膛和腹部，肠子拖到外边，其惨状目不忍睹……
可恶的日本鬼子，对中国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老太婆也是日本人，为什么还要可怜她？”我始终想不通。
和我有一样想法的，是我的堂弟二蛋。那时二蛋还没上学，整天房前屋后乱跑，有时候我正读书，他就跑过来烦我，非要我给他讲故事。在电视上，他看见打日本鬼子的故事，就记住了邻居的老太婆是日本人，不是好东西。偶尔会和几个小孩，偷偷钻到老太婆的身后，使劲拽一把她的头发，然后飞快地跑掉，躲在一旁哈哈大笑。婶子知道了，便狠狠训斥二蛋，让他离老太婆远一点，一来不让孩子欺负老人，二来也怕老太婆恼怒，反而伤害了孩子。
一天中午，婶子站在门口喊二蛋回家吃饭。往常二蛋就在胡同里玩，一听见婶子的喊声就立刻回来。但那次半天也不见他的影子。婶子有点急了，和我一起到外面去找。找来找去也没找到，婶子急了，说话都带着哭腔，“可别让人贩子给拐跑了。”
就在这时，远远地走来一个身影。是老太婆背着二蛋回来了。她脸色发青，浑身湿漉漉。春天的风很硬，吹到她的身上，让她忍不住剧烈地发抖。
“咋回事啊？这是。”婶子哭出了声。
我从太婆的身上接过同样湿漉漉的二蛋。还好，他还清醒着，身子也在发抖。
老太婆一言不发。看着我抱着孩子，她笑了一下。
“是掉冰窟窿里了吧？”我猜想说。春天，泡子上的冰薄了，二蛋一定是在冰面上玩耍，掉到了开裂的冰窟窿里。虽然泡子水不深，但掉到冰窟窿里就不容易出来，可以想象，冰水彻骨，时间久了，后果不堪设想。
“谢谢！谢谢你！”婶子流着泪，向老太婆道谢。
老妪还是没有说话，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想，从老妪的表情上能看出来，她也渴望与人沟通。而她之所以不与任何人说话，大概是怕说出的日本话，会惹祸上身，所以她选择了四十年的沉默。
后来，我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再回到婶子家，却不见了老妪。听婶子说，她已经被人接回了日本。在回国那天，她面对着所有为她送行的中国人，长跪不起，以泪洗面……
长大了，我懂得了很多历史，也明白了很多道理。当年关东军侵占东三省，建立满洲国。对中国人民无恶不作，其实日本独裁者在伤害中国人民的时候，也在伤害着本国同胞。多少日本家庭破碎，多少父母失去了儿子，多少女人失去了丈夫？而当日本侵略者败退回国，在东北留下了很多遗孀遗孤。中国人民宽宏大量，以德报怨，善待这些同样遭受战争苦难的日本人，多少感人的故事流传人间。
但愿再也没有战争杀戮，但愿和平之花永远绽放，但愿人们珍惜现在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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