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昭文著
司马祠我不知去过多少次,但印象最深的还是70年代末在韩城修铁路时的那次瞻仰。当时我才是20冒一点的年纪,由于农村文化革命的。斗批改’进行到了民主补课,要给土改漏划的地主补订成份。我家过去光景好一点,那些靠政治运动起家的人自然把我家列了进去,因此我也当不成教师,发配到边远的韩城去修铁路,因为这更能改造人,黑五类的崽子们自然要多受点苦,这怕是天经地义了。
我们一行l0余人是步行到韩城的,200余里的路程,直走了三天,还背着铺盖,拉着架子车,真把人累得够受,一到宿地仰四八叉地躺在土坑上就不想起来。
可是累是累,倒忘不了去看韩城特殊的地理环境和去司马祠,最让人难忘的是一走进韩城的大沟,抬头举目,丘陵相连,群山起伏,似乎进入到了雄壮威武的古战场。在土坡悬崖上开出的土路盘旋着,像一条细绳缠在山腰上。深深的沟底云遮雾绕,青气蒸腾,给人一种变化莫测之感。同来的有位对这一带地形熟悉的人向东一指说:。看,土原的缺口处就是龙门。’我顺着他的手指远远望去,果见一条大原从中断开,一片茫茫苍苍,云蒸霞蔚,壮美极了。
他又指着龙门对面-片群原环抱的地方,远远能看见苍柏遮翠的山巅说:。那就是司马祠,那上边的古柏多得很,多是生长在崖畔峰巅,煞是好看,可为一景呀。’
我不由得一震,自问道:这儿是司马祠。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司马迁的名字早已如雷贯耳,在心中的位置太大了,这个历史名人和名标史册的《史记》
曾牵动多少墨客文人的心,司马迁是给民族创下了立于世界名著之林的巨著,可我从未去过司马祠,不知是什么样儿能不心动么。
有个好友叫周忙顺的对我说:。啥时有空暇,一定同览司马祠。’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白云缭绕的山顶。
后来有点空暇先去了芝川镇,这儿离司马祠不太远,走入那地方真像跌入画面,群山环绕在四周,公路两边和广袤如坻的田野上丛横交错的是高高的白杨,成着排,像一队队整齐排列着的士兵。兰天白云下阳光灿照,春透的白杨嫩叶初发,像一团浅浅的绿色的雾缠绕在树枝上,游动着,飘浮着,好看极了,让人感到一阵清爽,心旷神怡,田野里水流潺潺,社员正在忙录着春种,一片倒影。我看得真有点不想走。
有人说这儿盛产水稻,是有名的芝川盆地。
我忽然想到:韩城为啥能出像司马迁、王杰以至今天的杜鹏程这样的名人,原来有这么一片美丽的山水滋润着。 ,同伴说:。韩城人说,下了芝J|1坡,秀才比驴多。’
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感叹着。
经远途跋涉,我们驻在韩城的南赵村,在;]13J L扎营安寨,是要把一条深有几十丈的大沟,用架子车拉土填起来,那种劳动强度可想而知了。
第九辑吊古情思韩城的农村确实美极了。村村都是建立在半坡半原的丘陵地带,村村都有一汪清泉流下来,水流到沟底便成小河。村民们又在村边建成大涝池,池水清清,高树倒影,别有一番情趣。韩城农村的古柏很多,到处都是,有的地方墙头上竟长着棵柏树。大约是为了平衡,村中又建了塔,夕阳西斜,或者旭日东升,那塔确是风景无限。
村子里不管是贫农或地主都建着很美的四合院,青砖到顶,松椽杉檩,又有雕刻,家家门楼建得都很讲究。整体看去都是明清式建筑,每个村庄都是一幅图画,难怪人们把这儿称作小北京。这里的人都知道司马迁,而且还流传着许多有关司马迁的故事,诸如:韩城为啥没有姓司马的。据说司马迁犯了罪,要户灭九族,消息传来,有的家便在司字旁边加一竖,变成同字,有的人在马字边加两点,便成了冯字,从此,司马故里便没有姓司马的,只有姓同和冯的了。而司马迁却不改其志,在杀头和受腐刑的重压下,没有低下他那高贵的头,其人格确让人闻之敬佩。
后来还听说司马迁写史,绝对尊重历史事实,他不怕犯君颜,不怕抄家,以真实之笔写史,他为陈胜写了本纪,也为项羽写了本纪。成书后这些珍贵的史料还是他外甥藏于深山之中,才避免于祸,得以流传。
那些优美的故事太动人,似乎把古代仁人之心和现代人格有机地联系起来。
我有时在村口高处向远处眺望司马祠的山头,看着这座古祠的方向畅想着,奇怪的是经文化革命这样的冲天大火,司马祠却未受冲击,大概是司马迁在历史上遭受的磨难太多罢,也许是芝川这个天府之国太偏僻,天地良心使韩城这一方热土上的人更爱护历史文物罢,反正怎么也理不清。总之,这里的人们提起司马迁都引以为荣,所以我决定有空一定去司马祠看看。
一天,下了雨,无法上工地,好友周忙顺来了,他拿着铅笔和本子,我问他拿这些干啥。他笑了,说:。你估计我要干啥去l。
我不明白地摇摇头。后来一想倒明白了,说:。噢,要去司马祠。’
他狡黠地闪烁着他那双带着几分神秘的目光没有说话。
我又问:。你拿这些干啥?’我指着他手中的铅笔和纸。
他说:。想把一些古碑文拓下来。’
细雨蒙蒙,我们顺着羊肠小道在山原上攀登。六七里的路程虽说费尽周折,煞是难走,但由于心里存着一团火,似乎只有一个信念:咋样难走都要赶去,所以感到时间过得很快,一会儿工夫就到了那里。司马祠是建在一座山头上,仰视上去,只见感受生存·散文集满山古柏一片苍色,好像是历史的老人正襟危坐在那里,任凭风雨飘摇,皱着眉头,用苍老的声音讲述着人的历史。
石阶直通上去,长满了青苔,由于天阴雨蒙,一片暗色,被游人的足迹踩踏得满身疮痍。我俩拾阶而上,穿过一座古建牌坊,又拐了拐,便到了司马祠。我看了看,这儿像一座古庙,庙址又不太大,进了大门,院子里的青砖铺就的地面多已破损,有的地方还长着荒草,看去像一个残老的人正喘着粗气,无力地坐在那里。我们走进大殿,那里塑着司马公的坐像,红袍长须,秀目蚕眉,似乎是思考什么?殿后就是祠主人的大蟓,上面长着一簇古柏,十分茂盛,枝枝芽芽互相拥抱着,错根盘节,就像是一部中国的人文史,上边用无形的笔写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不敢断言,当初修这座祠时在这么小的面积里,栽种这么多古柏的用途,但可以看出苍柏的含义,可能是一种韧,一种坚强吧。
据说祠后是座衣冠塬,是虚设的。真也罢假也罢只是寄托一种哀思罢了,或对古仁人的纪念。
此时周围静极了,只有雨点打在柏树叶上发出的沙沙声,墓蟓的周围是短墙,可以看见周围的群山,高高低低地起伏着,在雨幕中仿佛是一片波涛,包围住这里,似乎要把这座古祠飘起来,涌向远方的龙门。我这时心中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希望这些波涛能更大些,更有些冲击力,这儿太古老了,太陈旧了,陈旧得让人窒息。如果司马公能活到现在,也一定要呐喊,打破禁锢,因为他也是被禁锢了的。我觉得不但要打破旧禁锢,也要打破新的禁锢。我那时的心中不知怎么把补订成份和司马公现象联系起来。解放几十年了,不知谁的主意,不和别国比比飞机火箭,却在自己人中间找岔子,就是订的地主再多,还得吃包谷馍,还得吃糠咽菜,日子过得还不如旧社会哩。我不知怎么着心中腾起一团火焰,忿怒起来。也不知怎么着又想到近几天见到的一件事,我们民工住的一个家中是个要补订地主的,家里的地主分子病得卧床不起,还要拉去批斗。有天我们正在他家清理饭票,因民工灶设在他家,村支书来了,长着副五短身材,进门只向檐台上一站,便满脸杀气地喊:。让那个专政对象出来l。
我看了心中打了个寒噤,真不是滋味,觉得人和人的关系怎么是这样,难道不搞这样的专政,那些人真能颠覆政权。因为我家也被补订成份,可我怎么想我也没有丝毫反社会主义的思想。当然有人对那些个别干部有意见,说说真话也是有的第九辑吊古情思这也未必不好。在一段时间里说真话是不允许的,特别是那些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中的领导们,绝不准有异议,大约那是要树立绝对权威罢。由此我又想到司马公,他不是说了几句真话被弄得男不男女不女的,他又何曾想颠覆过政权。我不知道怎么着人们就不总结历史教训l,一个世界文坛巨星被弄成那样了,按说人们会被吓住,可历代还是有敢说真话的人,你说怪不怪,而且还不怕死,这大概也是一种传统罢。时间跨越2000年,又有彭老总敢说真话而被送进枉死城,难怪他们要批判传统。两相对照,让人感到真话说不得,那只有说假话,屁话,大话。但这种话又要看上司眼色行事,看人家喜欢什么。不过这样也不行,因为对于专政者是说好也不对,说坏也不对,那只有不说。’
雨点慢慢大起来,打在树上。砰砰’作晌。我们又走到前院中,在历代的碑文中浏览着历代为司马公写的碑文,我们的目光似乎在历史的间隙中跳跃着。据说这座祠是明代建的,所以明以前人题写的碑文是看不到的。我想不清为什么一些名人巨匠,在他处的那个时代是没有建祠的,大多都是后代人建的,我不知是当代人不敢建还是认识不了文坛巨星的伟大之处,而后代人是不是可以不避讳而又对前代的文坛巨星的伟大之处看得更清楚些,或者说是一种修正,也许是纠正前代人所做的不妥之处。总之是不可知,反正那些皇帝大臣们死去都要大兴土木,轰轰烈烈一番,从秦始皇到以后的皇帝大臣们都是这样,而那些敢说真话的人是要过上一个或几个时代,人们才记忆起他,司马迁是这样,岳飞也是这样。
我和周忙顺在浏览中,突然在那些看去斑斑驳驳的石碑中发现块新碑,黑色发亮的油石面上,石刻的字迹腾跃欲飞,苍劲有力。看下边的落款竟是郭沫若,我们都惊住了,那诗写得极好。
。把它拓下来l。忙顺喊了一声,于是便取铅笔和纸张。我们刚把纸铺上碑面,便听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不能拓l’
我俩惊得同时抬起头来一齐望去,只见在灰暗的墙角中竟出现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他像从地下钻出的幽灵一下闪现出来,清瘦的身子似乎风都能吹倒。这是谁,我们转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个人。他是人是鬼,还是司马公显灵,弄得我俩一时捉摸不定。因为这里特别凄冷,风旋群山,雨打柏叶,那种声音更给人一种恐怖感,DO I-院中的残砖破瓦,断草青苔,荒凉一片。.这里是人迹罕至呀,难道会有坏人或被专政对象逃跑至此。
感受生存·散文集老人笑了介绍说:。我是这儿看庙的,文化大革命了,轻易是没有人到这儿来的,你们倒胆大,冒着雨到这儿偷起碑文来了。’
我俩笑了,忙解释说不是偷,是爱好。忽然我若有所思地问:。这碑文是郭老啥时写的甲。
。时间不长,前一二年。’老人说:4那天还是我看庙,郭老坐小轿车来了,也没带几个人,上了山,走了~圈,也没说什么,就让取了笔纸,写下了这首诗。写完就感叹着走了。。老人感慨着又指着碑文说:。你看这千秋太史公几个字写得多好。’
我低头一看,那几个字确写得挺拔苍劲,十分有力,特别那个史字腰中的一划,仿佛是一把铁扫帚,有力地扫了过来,直要把历史的污秽扫去。我看了更加爱不释手,忙说:。让我们拓一幅吧I’
。不行l。老人态度很坚决:。这要县文化馆批准才行。。
我们好说呆说,直磨蹭了大半天,老人不知是故意放行,还是半推半就,竟独自走了进去,我们便用铅笔尽快地在纸上划,把碑文拓了下来。后来周忙顺回去复制了份后送我~幅。
我们走出山门,又一次站在石阶上远眺龙门,在一片茫茫苍苍之中,龙门被重重的云雾遮掩着,更让人感到气势磅礴,大约就是由于这种气势造就了一代一代的伟人。
初次瞻仰司马祠给人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以后虽多次来过那里,但都是因汇演来韩城或是诗友文客相携参观的,指指点点,熙熙攘渡,有人专门介绍,特别是韩城重修司马祠,又将东岳庙和一些文物搬迁于此,可是参观后似乎都没有第一次的印象深。
发表在《银菊赋》集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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