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昭文著
梨乡人不知为什么,老家。呼拉。一下全成了梨园。原上原下,滩里滩外,方圆百里,布上了枝叶密茂闪着碧波的酥梨园林。广袤无垠的原野,到处是横一片,竖一片的酥梨矮化树。每到春暖花开,那一棵棵矮化梨树如玉树琼枝,那粉团似的花朵儿开得如堆雪叠银一般美丽。远远望去,一片连一片的梨园像冰的浪涛,雪的琼宫。每到秋熟季节,葫芦状的银梨儿挂满绿枝,掩映在绿叶中,秋风过处,叶翻枝颤,黄澄澄一片,煞是可爱。
老家原本是产粮食的地方,梨园原本就没有。开始在70年代初,还是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期,地处卤阳滩盐碱地里的一位能人就引进了酥梨,惹得各村镇的人一片眼红,可是还是挨了批判。改革开放以后,我们村有人开始在责任田里栽种梨树了,可是并不多,三亩五亩的,在农村那广阔无垠的大地上,也只是个小数点儿,难成感受生存·散文集气候。秋天里,我回到家乡,偶尔和妻去了一家私人承包的梨园,一下子惊住了。那梨园边的小房子里,堆满了纸箱,十几个姑娘小伙来往穿梭,手忙脚乱,正装着箱子,那黄澄澄的梨儿在屋子中堆得小山似的。主人对我说,装箱的梨儿个个要~般大小,箱内的数量要一样,这样放到磅秤上才能上不差一,下不差二,果商才会同意收的,验收严极了。主人递给我一颗梨儿,让尝尝鲜,我看着黄白色的梨儿,那么清亮,透着水儿,水晶一般可爱。削掉皮儿,咬了一口,那么酥脆,甜甜的,蜜样的味儿中杂着点淡淡的酸味,咬着没一点儿渣,几乎全是蜜浸甜透的水汁儿。我惊住了,说:
。难怪叫酥梨,这么脆,这么酥,这么甜。’
主人笑了,说:。也可能是咱们这一带适宜种这个物料罢,原来人们总以为咱这儿是滩地,地下水浅,又是一片盐碱,谁知种出的梨竟是这么甜,这么脆,真是一包水,赛过蜜呀。这也形成了咱这儿酥梨的特色,大大地出了名儿。。
主人引着我到他的梨园里转了一圈。那园子约有三四亩地大小,全是行距分明的矮化梨树,树冠不大,比人能高点,像把伞盖,黄黄的拳头大小的梨儿缀满枝头,由于重在青枝绿叶的下面全是用木棍撑着,那梨枝儿真有点弱不禁风之感,有点。侍者扶起娇无力”之态。酥梨树不住地摇摆着绿枝,不住地向人们炫耀着满身累累果实,婀娜极了,秀美极了。
看得眼花缭乱的妻竟喊着要栽种梨园。
大约是梨的诱惑,村镇的田地里酥梨园。呼啦”一下栽种起来,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家乡成了名副其实的酥梨基地,每年商客如云,车采车往,川流不息,应运而生的纸箱厂,接二连三地建立起来,仍供不应求。可是,紧接着问题便来了,酥梨栽种的面积大了,产量多了,急速运不出去,梨儿有的还会烂掉。
就在这时,家乡出了一个大能人,这人叫蒋兰州,他教过书,当过村支书,后来看准发展果业这个市场,毅然作起生意。他虽然当时只有四十郎当年纪,看去个头不高,瘦瘦的,可有见识了,能扑腾,他贷款数百万,建起了一个巨大的地下果库,能装藏数百万斤到上千万斤梨儿。他开始贷款收梨了,每年一到果红梨黄的时节,他便大开库房,支起磅秤收购梨儿。那情景真是红火极了,车来人往,熙熙攘攘,装箱的姑娘们挥动着纤手,弯眉笑眼,脸上绽出了花。过磅搬运的小伙光起膀子,搬箱运筐。每年周转资金就达数百万。现在随着市场发展,蒋兰州的观念也在不断变化,他现在不收梨了,而是以租赁果库为主。果商收购的酥梨运不走,便可存放在这里,等到第第五辑关中风情二年春暖花开,把保养得白亮鲜嫩的梨儿运出去。赚个好价钱。就这样,蒋兰州成了刚刚脱去土里土气的服装换上西装扎上领带的乡村人眼中的大明星,成了果商们眼中的靠山。为了方便果商,他还在他的果库旁建起了旅社和大饭店,为了发展果乡,他还救济一些没有脱贫的乡邻。蒋兰州虽然发了财,可现在还穿着一身褪了色、的中山装,见了人还是那么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可是他却像一块丰碑,在梨乡的绿波中闪着光彩。
梨乡文家乡吃了酥梨的利,发展了,现在确成了县南第一重镇,街道宽阔,楼房林立,红门绿窗的铺面房显得一片辉煌。每年春秋来这里收购运出酥梨的商客车辆如云。
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家乡生活好了,首先想到的是教育。重视文化教育,大约是我们村的一个特点。
我们村大约建立在明洪武年间,朱元璋打完仗,把部分军队留在这里一边屯兵一边种地。蒲城县有十二屯寨,我们村就叫东陈庄寨子了,可口U陈庄,却没有一个姓陈的,我估摸着当时应该叫屯庄寨,叫得时间长了,叫转音了便成了陈庄。就像离我们村不远的地方有个叫蒋吉寨的村子,也是没有一个姓蒋的,大约应是将军寨了,也是叫转了音。也许是因为早年的屯军寨子的缘故,我们村从我记事起就很重视文化教育,修学校那是村子里的头等大事,重中之重。大约由于如此,我们村出的文化人很多,搞工艺、美术、书法、绘画、文学、音乐的人层出不穷。解放初,村子里出了个叫刘蒲的老师,大学毕业后那儿也不去,留在本村教书,给原本是教蒙学的小学校搞起了戴帽完小。这是多大气派的事儿呀,因为在解放初,甭说大学生,就是完小生也是寥若晨星,这个老师能留在庄户村野,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了。大约由于如此,这个虽是土里土气的学校,原本可能是用作庙宇或祠堂的地方,可在解放初比起其他村的学校美丽多了,好到天上去了。兰英英一色砖木结构,有宽阔的操场,美丽的花园,砖铺的庭院,砖砌成的教室。校园里高树低树,青绿遮翠,砖花墙绕室回廊,桃杏成林,玫瑰木槿花靠花墙栽种着。花红叶绿,夹道飘香,刺槐高大,形如伞盖,JJ、学校美丽极了。但和修建得富丽堂星的大学校相比,还是很简陋的了。就是在这种环境下,我们村在刘蒲老师教的那一届学生中出了十几个大学生,这在刚刚解放周围多是文盲的村庄中,无异像平静的湖水中掀起一片巨浪,卷起道道涟漪。还没有脱盲感受生存·散文集的农民别提有多开心,用别样的目光瞅着这个文化氛围特好的村落,因为那时一年中一个乡也难得考中一个大学生啊。文化层次高了,人才辈出,当干部的人也多了。
可是到了反右斗争和文化大革命中,我们村无异也成了重灾区,人们用同样的目光又来讥笑那些。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历史的脚步飞快地进入了20世纪末,改革开放的春风荡涤着封建社会留下的污泥浊流,富裕起来的农民特别是有着重文化教育传统的村镇的农民,怎样来审视自己的优良传统呢,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怎样对待文化教育呢?会不会只顾自个儿发财,把下一代这个天大的事情放到一边呢。
有天下午,一阵急促的电话铃晌了。我们村的村支书不远百里带着人来到我这个刚刚买到的不过是经修补改造的寒舍中。村支书很年轻,他爸过去就是村子里的大队长,官声还可以,吃得苦,耐得劳,重人才,又务实,把大队搞得有眉有眼,是村人称道的人物。可是文革中受到冲击,有天晚上在一群人的棍棒下险些送了性命。为了免于再受迫害,不得不将刚刚订婚的女儿连夜送到婆家完婚,什么乡村俚俗和结婚仪式之类的事情也只有全免去了。老支书死了,又换了几任支书,也都退下来。老书记的儿子长大了又有文化,像他爸一样有为大伙服务的好心眼,哪能不被村民们看成是灵芝草样的人物,于是便成了新一届的支书和村长,自然也是村民所拥戴的人物了,可是他来我这里干什么呢宾主坐定,支书开言了,他还是那么腼腆,还是那么慢言细语,一双睿智的眼神里闪着深不可测,让人捉摸不透的光彩。他慢慢地说:。村子里要盖学校了,原来那些拱脊房已经不行了,修理过几次了,还是经不得风雨。现在浙江有个老板拿出万元投资款给我们村,让盖教学大楼呢。’
听了这话,我惊了一下,立即感到这是不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儿。
支书似乎觉察到我的神情变化,慢言细语地说:。真的,钱已汇到了账上,三层教学大楼的主体工程已经起来了。’
我迟疑了一下,是既高兴又不解,猜不出他寻我的意思。
村支书拿出一张大红请柬,说:。我们想请在外工作的人员参加一次座谈会。’
我明白了,这是要求捐赠。忙问道:。这座教学楼需要多少钱?’
支书笑了说:“一百多万呢。’ ·一百多万,那50万还差六七十万呢,这怎么行?我冷不丁地说:。差这么多钱,第五辑关中风情你不寻那些大款,靠我们这些穷秀才,杯水!.薪呀l。
。是啊,不添斤总添两啊,补一点是一点啊。’村支书不紧不慢地说。
我听了愣住了,看着村支书年轻而黝黑的脸庞,心头不由得一震。这么年轻,这么敢弄事,他的心里装的是一个村呀,从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我可以读出他的胆略,我的心被他那炽热的情感打动了,我说:。是啊,重视教育,重视文化是我们村的传统,到你手里又把它传接下来,干的是一件荫及子孙的百年大计呀。’
和村支书同来的还有村会计并一个名叫王小古的年轻人。这个小古可算村子里的秀才了。他刻苦好学,又有文艺细胞,所以学啥会啥。他小时候酷爱写作,跟上本村有个在县上当过宣传部副部长的任建煜学写散文。这个任建煜是何等人士,那散文写得何等光彩,文笔细腻秀美,在省内外都是有点名声的人物,出版了好几本书呢,能看准并收下他这个徒弟,实属不易。王小古苦练数年,那散文写得也是有滋有味,一篇篇光彩炳然的散文特写,像天女散花般地发表在省、市报刊上。后来,他又热爱书法,跟上乡镇大院里有名的书法家张学德学书法。他这个人有个特点,是个碰倒墙连土担的人物,弄啥事就铁了心眼,真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铁砚磨穿啊,一支笔在他手中如生了花,运转自如,那字儿飞龙走凤,成了远近闻名的农民书法家。后来他虽经了商,但从不忘文化和艺术,笔耕不止。大约是他真正地尝到了文化的甜头,他对村里盖教学大楼,那是特别积极,跑前跑后,尽职尽责,不要一分钱的报酬。我看着这些年轻人充满热情的脸,心中不由得又是一次被震憾了。心想:
有这样肯吃苦能为大家伙办事的人,还有啥事办不到的,还有啥困难克服不了的。
人心齐,泰山移么。 .梨乡情集资会召开了,村道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原来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学校里,一座三层教学大楼基础框架拔地而起,座南面北地矗立起来,像平地里堆起一座小山,在这个关中北埃刚刚披上现代化盛装,有点时代气息的村镇里显得格外惹眼,格外气派。学校里挤满了人流,高音喇叭在不断地高喊着捐款人的姓名和捐款数量,村民们抬着大鼓,敲着铙钹,一阵阵锣鼓喧天。临时搭起的土台子上,村里的秦腔爱好者正演着戏,大约是为了助热闹,他们特地把才缝制的新戏装穿上,正演着《苏三起解》。村子里有个叫薛振民的人十分爱好唱戏,年近七旬仍不辍旧业,粉墨感受生存·散文集登场演剧中的种公道。
我走到看热闹的人群中,搜寻着我过去的旧友。忽然听高声喇叭里喊:。村支书捐款一千元……。我确受到震动。我知道,这几年村子里虽然发展酥梨园子有点富的味道了,可这个村支书并不富裕,上辈子是长工出身,以后当了大队长,那时的大队干部是讲廉洁的,是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所以至老,连房子都没盖~间。新支书上任虽盖了房子,可拖累大呀。大约廉政也有遗传基因,虽手头并不宽裕,却能拿出这么多钱,实属不易,并使我感动不已。不由得向捐款桌走去,把兜中的五百元钱全拿了出来。
大会开始了,我和被邀请回来的几个乡党委书记坐在临日寸支起来的木板棚的凳上。有个叫刘安良的在荆姚镇任党委书记,原是我的学生,他就是前边提到的大学毕业在村子里教蒙学的刘蒲老师的儿子。他坐在那里神色显得十分激动,年轻的脸在柔和的太阳光下放射着奕奕光彩。他不住地说:4这是个大好事啊,可惜咱们都是些工薪层,想法子要寻企业家再赞助。”随后他也捐了一千元。吃饭日寸,他还专门对陈庄乡的教育专干说:。一定要抓师资建设,听说有一年我们村没考上一个高中生,我心疼极了,要配最好的教师,从娃娃抓起呀。。
捐款中,有一位年过七甸姓任的老共产党员捐了~千元,这个人解放初原在西宁邮电局工作,1959年,由于彭总上万言书事件的牵连,下放回到故乡务农。听说那时原在西北野战军工作过的营级以上干部全受到不同程度的处理。可是我对这个人的感觉好极了。改革开放后,村上让他负责村子里的报纸发行工作,他的责任心强极了,全凭一双脚板在这个拥有300多户人家十几条巷道的村庄土道上奔波,谁家订什么报,那绝对送到手,一年360天,一个差错都不会出的。他经常戴副老花镜,有时手里还举着个放大镜,瞄来瞅去,走一家宣传一家,什么科学种田,科技信息,法制知识,国家大事,他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叫人咋一听好像是个义务宣传员。
有时,他还根据你家庭的情况,向你介绍订什么报纸好。至于信件,电报那更不会错,一定要认认真真送到你手里,还要戴上老花镜,仔细记在他的本子上。有时在家里未寻到你本人,就是追到田地里,或街道上,也要把本属于你的信件直接送到你手中,所以,群众称赞说:。想在他手上出个纰漏,难。。改革开放后,落实了政策,西宁那边每月能给他发些钱,但不过百把十块,他一下.子就捐千十块,实属难能可贵。
因为他家里情况也不好,老婆常年有病,下辈子的日子也不富裕。后来他在捐资会第五辑关中风情上讲了话,他拿着讲稿,戴着副花镜,手不住地颤抖着,但声音还是那么宏亮。他说:
。兴教育人,这是党一贯提倡的,我作为一个老共产党员,有义务出力尽心……’
捐款最多的还是企业家蒋兰州了,他一手拿出五万元,还说要再跑些赞助。小小的学校院落中搭起的土台上,蒋兰州一家五口被请上台去,一时间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蒋兰州一家披红挂花站到台上,台下的群众笑弯了眉,喜眯着眼,齐刷刷把目光投到台上,瞅着披红挂花的蒋兰州。万字头的鞭炮爆晌了,青烟缭绕,在台子周围弥漫着。蒋兰州还是穿着那身褪了色的中山装,还是那副老实持重的样子。我心想这个蒋兰州不简单,不但会弄事,会发财,而且发了财还知道把钱花到点子上,他不但在村院中济贫帮困,还为这百年大计的教育事业作出这么大的贡献。真是村寨中一面旗帜呀。他是用他的行动修补着我们民族失去了的仁义礼智信。是啊,一个文化大革命,十年动乱,批来批去,把我们民族优秀的东西全批光了,剩下的就只有野蛮和无知,出现的理论全是些斗争哲学和强盗逻辑。但我们的民族仍然是伟大的,很快就发现了这种荒谬行为的危险性,用自己的勤劳的双手修补着疮伤,用奉献精神来完善道德的缺失。在这方面,年轻的支部书记在土台上讲得更加动情更加恳切,他说:。捐赠来的钱物,我们不会乱花一分一文,要全部用在建校上,用在兴教办学这个百年大计上,让这里飞出金凤凰,为社会贡献更多的人才……”
村支书说得铿锵有力,激情满腹。这些话语像一道道闪电闪现在村道土路上,像一声声巨雷震响在小学校的上空,使我更多地看到了新农村发展的希望。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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