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权佳果

　　权佳果和我是乡党，同是蒲城人，而且年龄也差不多，他的奇人奇事，早在一文革’时我就有所闻。第一个奇闻是他的刻苦学习精神。那是在六十年代中期，他高小毕了业就因家穷辍了学，这那里挡得住他的求知欲望，他决心自学成材，这就出现第一奇，读书奇。

　　他是县西南贾曲乡人，这个地方在春秋时称为贾国，是蒲城八景之一的-漫泉秋月’的所在地，可离县城远达20余里，那时的路都是土路，权佳果每天沿着这条长长的土路奔走着。由于家穷缺衣少穿，他每天一大早起来走到村口，便把布鞋脱下来挟在腋下，向县城奔去。蒲城县的文化馆是过去的孔庙，里边建筑面积很大，后边有个大图书馆，图书馆前边是用条石铺成的沿台，再向前是一块方砖铺成的小感受生存·散文集院，权佳果每天就是在这里自修，他从图书馆借来一本马克思的论著，便在馆门前边的石沿台上一坐，如饥似渴地读起来，不吃东西，一直读马列到红日西坠，他这才站起身来，还了书本，向家走去。他一走出蒲城县的南城门便又将布鞋脱下挟在腋下，光着脚踏着尘土向回走，回家胡乱吃一点剩菜剩饭，还要帮家里人干活。他的这种读书方法一直在延续着，风雨不避，而且是不计冬寒夏热，长年累月地坚持着。在县文化馆图书馆他不知读了多少马列的著作，有些读本，他也不知翻了多少遍。

　　第二奇是他坚持真理的斗争精神。

　　文化革命到来了，到处是一片造反声。从双塔古城到各个村镇，学生、工人、农民、职工成立起各种战斗队，到处是辩论会，造反队伍冲击得各个机关瘫痪下来，工厂没有人上班，土地无人耕种，本来就很匮乏的物资和粮食就更趋紧张了。正在研究马列主义哲学的权佳果没有参加造反，他很冷静，整天把自己关到房子里啃书本，他对那种梦呓般的狂热，简直不屑一顾，不过他深深感觉到这种行为影响到生产，他觉得这不符合马列主义，因为马列主义的理论就是要发展生产力的。

　　他弄不清是谁在这儿捣鬼弄得鸡犬不宁，这样疯狂地破坏生产。他相信老一辈革命家是绝不会这样做的，因为他们对马列主义的精髓已经研究得很深刻了。

　　他独自一人苦苦地思索着，后来他也和一些相好的人交换了意见。有的人赞同他的看法，有的人却反对他，认为文化大革命是史无前例的，要摧毁一切旧的体制，横扫一切害人虫，反对文化大革命那了得，就是反革命呀，是要掉脑袋的。

　　权佳果不这样想，他说过去为了坚持真理，一些有识之士为了中华民族的前途掉的脑袋还少吗。他这个人很内向，很深沉，他一般不和人辩论，但想好的事儿九条牛也拉不过来。有几个晚上权佳果一直睡不着觉，。文革’的热浪在升级，造反的行为也在升级，武斗、围斗，抢劫累累发生，是非颠倒，黑白混淆，这更使他睡不着觉，并弄得他神魂颠倒。渭北一带的小土炕，是个很小的天地，四周都是泥糊的土墙，是仅能容一两个人栖身的地方，这就是他容身和学习思考问题的地方。他百思而不得其解，埂决定到北京寻中央文革。他认为只搞革命，不抓生产，迟早国家是要乱的，中国古人早就知道民以食为天，饥寒生盗贼的道理。

　　他的决定很快就得到几个朋友的赞成，大家凑了些钱，给他拿足了路费，并希望他能问出个究竟来，能让中央尽快结束这个混乱的局面。

　　年，西韩铁路还没有上马，要去北京，还得从偏远的贾曲步行到县城，再搭汽车到渭南，才能乘坐陇海路的列车到北京。早晨，权佳果摸黑就起床了，几个小伙伴都来了，一直步行把他送到蒲城北关的汽车站，那时他还不满20岁，当时没有轿子车，乘坐的还是卡车，上面搭个棚，乘客拿着小板凳坐在里面。就这样几个小伙伴挥泪而别。

　　权佳果直颠簸了好几天才到了北京，那时车经常误点，发生事故，一停就是好几天，所以行程十分艰难。

　　权佳果～到北京，饭也没吃一口，也没休息，就寻着问着到中央文革接待室，递上他的意见书，并要求在天安门广场给他公开答复，他也可以把他的观点公之于众，让大家看看马列主义的真正本质。

　　接待室的那几个人直听得目瞪口呆，他们没有想到有这样勇敢的人，竟敢赤裸裸反对文化大革命，这不是玩命吗。但又不能马上拉下脸来，便说，过几天答复他。

　　几天中，权佳果在北京仍然看到的是红旗的海洋，狂热的人流。武斗的队伍戈地为界，有的地方公路上钉上木板禁止通行，原来手举小旗的学生装备上了新式武器。他真感到天下要大乱了，这怎么得了，他心急如焚。可再到接待室，人家的回答是让他回到蒲城，就会有人给他答复他所提出的青关问题。这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再说人家是别无选择地让他回去，而且明确答复他一定会有满意结果的。他有什么办法，只有启程回蒲城。可是回到蒲城车站，便有几个武装警察在那里等待着他，他一下车，几个人就围上来，问明了他的姓名，。咔嚓。～声，锃亮的手铐就给他戴到手上。

　　权佳果被逮捕了，送到了莲花市农场关押。

　　他这个人是善于钻研的，在监狱中权佳果被作为政治犯，所以还有学习的自由，于是他不管报刊杂志还是马列主义著作，便认真阅读起来。那时他正好和赵守一同志的秘书等人关在～起，这些人对上层的情况知道得多，和这些人在一起学习谈论，给他增长了许多见识。

　　监狱虽然与世隔绝，但有它的好处，就是能静下心来钻研马列，这对这个勤奋的青年来说好处太多了。因为他爱钻书本，爱独立思考，被赵守一的那些秘书看中了，他们看这个青年人这么热爱学习，不言不语的，又对政治这么关心，特别是对他的那股不怕死敢于坚持真理的精神很是敬佩，所以都愿意和他接触，也愿意把自己真正的看法说给他听。

　　感受生存·散文集一晃l0年过去，权佳果已由一个看去精神焕发的青年人进入壮年时期。这年没有白过呀，他在狱中刻苦钻研，已变成一位胸有城府的学者，尽管外表上仍然是文文静静的，但内心却像火山爆发时的岩浆喷吐着，他强烈地想知道外面的情况。

　　～天，监狱的看守人员忽然让赵守一的那些人收拾行李，要让他们出去。从这些监狱里的看守人员的态度看，夕h面肯定发生了重大变化，赵守一的那些人对政治十分敏感，政治嗅觉十分灵敏，怎么能观察不到气候的阴晴变化。相处多年，他们十分热爱这个有志青年，舍不得离开他，走时恋恋不舍地说：。佳果，我们走了，我们觉得外面发生了变化，你不要心急，过几天就有小车来接你。

　　赵守一的那些人走了，他们是难分难舍地走的。10年了，人那能不产生感情，这种感情又是建立在患难之中，更富有深刻的含义，权佳果当然也舍不得这些朝夕相处的狱友，他们走时的兴奋给佳果肩上卸下许多重负，他们坚信真理会战胜谬误的。

　　果然隔了两三天，小轿车来接佳果出去，一直把他送回老彖蒲城，并让县政府把这个有志青年安排一下。后来县上先安排他作民办教师。

　　权佳果的第三奇是他事业上的腾飞。

　　人一生总有顺当的时候也有艰难的时候，但权佳果在事业上的腾飞却充满离奇的色彩。权佳果出狱的时候，已过而立之年，这是人生中如日中天的时候。可能是他因祸得福，便使他成为渭北半丘陵地带的小县城中知名人士，他的事迹～时被传得沸沸扬扬，有些被编成了小故事，在民间传颂着。他被安排作贾曲公社中学的民办教师后，他以他渊博的知识受到师生们的欢迎，于是县城中的一位王姓姑娘，不嫌弃他是大龄青年，愿和他结为百年之好，就这样这桩婚事便成了，而且把家安排到县城，你说奇不奇。

　　当然，他在事业上的出奇还在于他的努力。他本是一个高小学生，初中生在当时已经很普遍了，没有啥出奇的，奇就奇在他当了民办教师后就报考了渭南师院。

　　这是所大学，他不仅报了名，而且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还因为他优异的学业留校了，在这所专门培养中学教师的师院中教起哲学。繁忙的教学中，他仍然孜孜不倦地努力，连连出版了几本哲学论著，这些论著以散文的笔调，形象的比喻，深入浅出地谈论哲学，谈论人生，上关天文，下关人生之情趣，历史的，现实的，国夕h的，国内的，民风民俗，地方色调，无所不包，真是气象万千，读来如嚼橄榄，其味无穷，你说奇不奇。

　　我和权佳果的真正接触是在1987年以后。原来我慕其名而找过他，却没有找见。原来的师院的校址是在渭河大桥附近，校址紧靠着渭水，我骑着自行车直转了几次，谁也说不清他的踪迹，后来有人说他调到了教研所工作，也不可知。好友李高田一再对我说，此人值得一见。

　　后来他来找我，在我的印象中他一定是个相貌堂堂，看去十分文雅，语惊四座的人物。谁知见到他我才看到他并不是我印象中的权佳果。他长着副中等个儿，看去很壮实，壮实得像关中农村标准的庄稼人。短短的头发早已花白了，特别是两鬓和胡子茬中夹杂着更多的麻色，和黑黝黝的皮肤连在一起更增添了几分土气。他似乎已经是眉淡发浅的年岁了，不大望眼睛高高鼻梁和园园的下巴给人的是一种憨厚和朴实的感觉，而且这种憨厚和朴实加上他穿了件褪了色的中山装和色调变淡的裤子，使人便把他和农村基层干部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好像是刚从田野里干活毕，又风尘仆仆地赶到城里来的。文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人显得很沉静。

　　我忙给他取烟倒茶，可他这个人一不吃烟，二不喝茶。我说：。烟可以不吃，茶可是有益于健康的。’

　　他笑了说：。以前没这个习惯，似乎也没了这个感情，便少了这个爱好。。

　　的确，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全是在艰难中度过的，不可能有品茗的爱好，这便使我心中泛起一种无名的酸痛。事实上环境是造就人的因素，迫使人可能有更多的爱好，但是苦涩中却使人减少爱好。

　　我们谈论了一大阵，他便要走，而且送我几本他出的书，有《人生趣谈》等等，书的封面装璜朴素，当然，那时出书都是出版社包出，文章达不到一定层次人家是不会发的，不像现在谁都可以出书，只要有钱，捉枪代刀的比比皆是。

　　我送他出门的时候，才发现他走路竟是一瘸一拐地一颠一颠地跛，虽然当时看去并不十分显眼，虽然他故意弄个样子，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但仍然能发现端倪，我想这可能是文革留给他的印SB OB。他来时骑着自行车，还是个老式的高架子自行车，看去像是。文革’中的产品，似乎老掉了牙。我和他一路行着边说：。文革把你害得太苦了，坐了那么多年班房，又留下这个残疾o’

　　他笑了说：。我还要感谢这些呢。’

　　感受生存·散文集我迟疑了，不知他说的意思。他见我这模样，补充着说：。不是班房，我怎么能静静坐下读那么多书，长了那么多见识。·我明白了，人应该是这样活着，在逆境中不气馁，能坚持坐下来充实自己，活得愉快些，那也不失一件乐事。在顺境中又能看到自己的不足，不断奋发努力，那当然也是难能可贵的，我觉得权佳果正是这样的人，传奇的人，让人崇敬的人。

　　他从此便成了我这里的常客，我有时也到他那里去，探讨时代，探讨人生，确也是～件趣喜．发表在《银菊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