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昭文著
那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事了,提起柴志超,至今他的一些故事还在渭北高原周围村庄中传播,成为饭后茶余的趣话。也可以说大约因为如此,柴志超的大名在渭北那个小县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大名鼎鼎的了。并因为如此,当时的柴志超被冠上了民间艺人的雅号,而且他的传闻时时像电波一样到处传送。说是民间艺人,也名副其实,他的快板书,迷胡调唱词写得着实好,不仅在县文化馆举办的创作会上,不断提到他的大名,而且在当时对广大农民颇有影响的《陕西农民报》上也常能看到他发表的诗词。这在当时还很落后、缺文少字到处是文盲成堆的农村,柴志超可以说是满身闪耀着光环的大人物了。加上这个人非常热情,见什么都能编出一溜带串的顺口溜来,而且能配合上当时的宣传需要,这让地方官员也大加赞赏。他的脚儿勤,那个村开会或放映电影,或县剧团演出,便会有人站出来对着麦克风喊:“现在先请民间艺人柴志超说一段快板。”或说:“唱一段迷胡。’这些东西都是由他配合形势现成编的,虽说是些顺口溜,却让他的艺术名声大增。那日寸的人很艰苦,柴志超说快板每次要赶上十几里路,到了说唱地点,便从一个粗布布袋中掏出梆子和刮嗒板来敲打着,说完,也不看电影不开会就一步一步往回走,到家也就夜深入静了。他的精神可贵,爱好文学创作的青年人,也把他看得很神奇,认为他肚子里装的东西多,都想去见见他,请教请教,县文化馆抓创作的同志隔三间五也来拜访,收集他的作品。他的快板诗编得很快,诸如反映农民勤劳,以拾粪为题材,写道:
见牛粪不由我心花怒放。
把烟袋别在后(脊)粱上。
在“反右”斗争中,他一听到消息,就跑到县上,拿出他的一迭诗稿,上面写着:
我和旱魔正打仗。忽听右派翻了浪。
急忙提起明晃晃(锨感受生存·散文集华,你不是花,你是枣刺把人扎。
反右斗争扩大化是个错误,可他不知道呀,他是冲着革命写诗呀,在今天看来。左’,当时却是积极热情的表现。
他的诗诸如此类,俯拾皆是。我当时还小,但对柴志超佩服得五体投地。曾多次拜望过他,发现他很豪放,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话像打机关枪,没有别人插话的机会,他说:。写作品,就像黄继光堵枪眼,敢于冲锋。。这话放到现在确有点偏颇,可在当时听着很顺耳。他的形象也符合当时的要求,一副中等身材,头发稀疏得露出秃顶,而且显出一团脏乱。身上的衣裤全是粗布织的,不知穿了多少年,早已没了原来的颜色,看去灰得发白,沾满了泥土。粗糙的手中拿着支旱烟锅,烟袋杆吸烟的一头没有石头烟嘴,竹节的皮脱落暴起,形成像伞状样的一圈竹签,向起翘着,吸烟的竹节头早变成乌黑色。他的脸膛黝黑,和当地的庄稼人没有什么区别,可搞起创作来是个拼命三郎石秀。常听人说,晚上睡到被窝为几句词儿常要哼到深夜,气得睡在旁边的老伴把他一推,他就要发脾气。听说他的脾气相当暴烈,而且敢于抱打不平,不畏强暴。年轻时从榆林国民军中回来;听说临村有个把把客(当地称耍枪把子的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拿着枪常在周围抢劫,杀人越货,吓得老百姓黄昏就不敢出门,当时的乡保公所也奈何不了。柴志超回村后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气得怒目圆睁,带了几个村民,拿着铁锨,冲进临村的城堡,把这个把把客给干掉了。虽然是为民除害,做了件大快人心的事,可在解放前,杀了人也是不行的,柴志超被县上关进监狱。在狱中,柴志超毫无惧色。他大胆揭露把把客的罪行,说自已知书达理,不能保一方平安,算什么读书人。他很豁达,虽在狱中,也很从容,还看着《聊斋》,结果吸烟把棉裤着了,便作诗道:
贪看聊斋未经营,棉裤着了个大窟窿。
后来县上了解到这个把把客是恶贯满盈,才放了他,可是这个把把客的族人很多,都声称要报仇。柴志超便使出了陕西冷娃的冷劲,大上午穿着大衫子(读书人第三辑奇人异事穿的长衫),拿着扇子,睡到临村的城门洞中,竟没人敢惹。这当然是示威了,周围村庄的人都为他有这种豪气竖大拇指。
柴志超一方面有一种敢于为民除害的豪气,这大约是我们传统文化中的除暴安良的思想罢,读书又让这种优秀文化在他血液中流淌。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一种书生气的迂腐。听说在榆林国民军中他担任着副排长,排长安排他派出岗哨,他说:我们打人哩,谁敢打咱,派的岗哨千啥。’这一下把排长气得直翻白眼,两个人争执着,排长对他开了一枪,打去了半个耳朵。这个笑话也被人们传为趣谈,足见他的性格中是豁达豪迈与迂腐共存。
柴志超盛名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到六十年代初,他究竟创作了多少诗词谁也弄不清,因为那个时代条件差,没有打印机,纸张也极缺,业余作者常常为纸发愁,纸烟盒、学生用废了的作业本,翻过来再用是常有的事,所以,真正见诸文字,能留下来的不多,留下的多是口头传颂的东西。许多教师和当地农民至今能念出许多首来,足见柴志超的诗歌在当时影响之大。可是到了。文革”中间,柴志超倒了大霉了,他属于。残碴余孽。,整天上批斗会。但这个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豁达,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条件下,仍在编诗歌,使人能经常看到他的最新创作,虽然编写的尽是些颂扬当时的标语口号,但是他曲不离口,拳不离手,毫不气馁的勇气倒是值得赞扬。有次在一个很遥远的村庄办阶级斗争学习班,他被直批斗了40余天,学习班一结束,孙子拉着架子车来接他,在大门外,铺盖卷刚放到架子车上,他便对周围的人说:
。我来为大家唱段迷胡。。说着便摆开架势,扬手动脚地唱起来:
毛主席在北京发号令,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柴志超已七十余岁了,晚境相当凄惨,当时。浩劫。后的国人处在一种非常困苦的年代,吃用十分艰难,能吃到包谷糁的算是上等家庭了,一般人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在柴志超村子的附近有个村庄,60年代被封为全西北的先进,书记的光辉形象是上了报的,书记写的文章也是在省报上反复登过,社社都要求学这个先进,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可这个大队没粮吃,饿得没办法,社员们就逃到泾三原~带要饭吃,公社怕红旗倒了,荣誉丢了,每个大队抽几十名根红苗壮的贫下中农出身的小伙子站在路口,不准外出,就这样也挡不住。在家里连野菜也吃不上,等于饿死,那种要吃饭的劲头谁能挡得住。可以想象,在这样一种情景÷感受生存·散文集下,柴志超的日子能好过么?但柴志超生性好强,是坐不住的,他的眼睛虽长期患白内障,连路也看不见了,只有让小孙女引着,到处跑,由于吃不上饭,饿得皮包骨头,消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连路都走不稳了,还在作他的诗,写他的歌。
我和柴志超最后一次接触是在县文化馆,当时虽然穷,可对文化抓得很紧,舆论宣传是一点也不能马虎。我因为热爱文艺创作被抽调到县文化馆,和几个同志组成文艺创作组搞戏曲创作。在~次创作学习班上,他来了,看去样子大不如前,脸色灰黄,像个大病初愈的人,胡须花白,杂乱地分布在干裂着的没有血色的嘴唇周围,他的眼睛一点也看不见东西了。县文化馆答应给老汉出钱动手术,可到时又拿不出钱,老汉是流着泪水写了好几封求救信,言辞相当诚恳,而且全是七字韵句,那字足有鸡蛋大,听说全是在放大镜下写的。可有什么办法,没有钱0阿,文化馆的同志只有扼腕长叹。不过老汉伤心是伤心,但一提到诗,那马上是精神焕发,一改苦涩的面容,脸上又绽放出光彩,苦苦构思,一连让别人代劳写出了几十首诗,密密麻麻布满在几十张纸上。我一看,呀,全是标语口号,有:“八个样板剧八盏灯。-有:。毛泽东思想指路程。4有:“毛主席是咱大救星。’有个同事看着笑了,说:-柴老,你把你的诗浓缩一下,围绕一个中心,含蓄~点。。
柴志超一笑,说:。意思全在那些诗里面,你们挑着用去。 说得大家一阵哈哈大笑。
我黯然了,看着柴志超僵化了的枯脸,一丝悲哀涌上心头。
后来,我听说柴志超死了,死得很凄惨,他为人民写诗词,可给他的是什么,到死白内障的手术也没有动,他是带着黑暗走向黑暗的。
今感其精神,念其热情,哀其不幸。属文以记。
发表在《西北/iL)2006年6月8日第3期
编辑:秦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