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人戏行的将军

　　谭昭文著

    我的村庄是个文化村，在我的记忆中，出过许多名人，有画家、有书法家、有作家、有学者、有军官。王伯谋算是其中最有名的了。JJ、时候看村里演戏，幕布一挂上戏台，就会出现。王伯谋赠送’几个用白布剪成缀在红幕布上的大字，敲的锣鼓据说也是王伯谋赠送的。村子里的老人谈起王伯谋来总是津津乐道，说他曾是榆林国民军二十二军中的一位师级长官，讲义气，重感情，不爱钱，给村子里办了许多好事。

　　解放前，村子里谁的日子过不下去，就去榆林找王伯谋，准能得到点施舍，谁要躲壮丁，也去找王伯谋，也能躲过一劫。据说这个人救过许多共产党里的大干部，后来起义了，原是让他作西安卫戍区司令的，他不干，却爱上了戏。西安有个著名的剧团叫尚友社，倒是个名角荟萃，行当齐全的班社，就是没饭吃，王伯谋自告奋勇当了团长，感受生存·散文集支撑起了一方天地，使剧团更是远近闻名了。后来他拿出全部积蓄，用37根金条盖起了尚友大剧院，使这里名噪一时，这不能说不是他的功劳。当时，我虽然很小，但村子里的老人谈起王伯谋的事儿，总是说得有滋有味的。每年王伯谋带上剧团总要到渭北这个小县城演出，那时娱乐只有戏曲了，西安的戏来，戏票是提前几天就抢购一空，可我们村的那一辈老年人，总是天快黑了，才骑上自行车去县城看戏，不但准能进去，而且要坐在前排。看戏时，：F{E9谋总要来陪陪，说说话儿。总是问：

　　。戏咋样?这是陕西著名的黑生演员张健民，那嗓音脆着呐，是个名角。”如果你说好，他便说：。外今晚上还感冒了，没唱出水平，明晚你再来。。如果你说不好，他便默然了，你以后就别去了：王伯谋后来还把剧团带到我们村子的戏楼上唱过《抱琵琶》，确实给我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d、村庄带来了无比蚵荣耀，其他村子行么，那时西安的剧团乡镇多是不去的。王伯谋每次回村还要给村子里的人带上些d、礼物，这也使他的名声大增。

　　王伯谋的声名这么大，d、时我可没见过他的面，不知长什么样儿，总觉得他是大人物了，～定很排场。和王伯谋真正接触还是在“文革’中间，王伯谋被押送回村，接受批斗。这日寸的王伯谋带给人的是另一种看法，说他好女人，说他欺侮穷人等等，我不知反差怎么这么大。在一次批斗会上，我见到他，看去个子高大魁伟，有点儿大人物的气魄，可弯着腰，头低着。有个贫下中农批斗时动了感情，竟上前狠狠地在王伯谋背上砸了～拳，这一拳狠啊，我看王伯谋脸上扭曲着，疼得直皱眉，但还得弯着腰，那时他毕竟是60多岁的人了，我真担心这罪他受不了。批判的人大声吼着：。你这地主，残渣余孽。’这时王伯谋似乎急了，说：。我这地主是国家订的，按法律该怎么着就怎么着，碍你了，惹你了，当初你的日子过不下去，到榆林，我给你拉了条骡子，让你回来好好过光景，那时你寻的这地主干什么?。一句话说得会场激愤起来，齐喊：。王伯谋在放毒，打倒王伯谋l’口号声震天动地。

　　王伯谋被押送回来，似乎不让走了，每天除了批斗还要劳动改造呀，他这个人记性特好，和社员一起去打墙，去地里劳动，就说陕北的事，说毛主席怎么接见他，说和习仲勋、贺龙、高岗等人的关系，那些经历都像一段段美妙的故事，有声有色，人物个性十分鲜活．社员们不做活了，摹求听他讲，还要问个根底。他肚子里藏得东西多，像长长的溪水，怎么也流不完。生产队长没办法’只有让他带～帮子娃去干拔萝卜的活计。他这人怪，有一种吸引力，走到哪里，就很快和那里的人融和在一起，亲第三辑奇人异事近起来。所以很快便和这些娃们拉上了关系，这些娃们弄什么事都寻他的王爷爷。

　　“文革’后，他回到西安，每次回来还要花上百十元钱，给这些娃们买小人书。那时的百十元钱可不简单，相当于一个国家干部数个月的工资。他还要给村子里的老人一人买支旱烟袋，这哪能不讨村子里人的喜欢。

　　。文革’中，对=FtB谋的批斗还是轻的，最难堪的是来调查的人，一拨刚走一拨又来，把他押到公社里，一押就是40多天，那罪难受呀。因他在榆林国民军中干过事，接触的又是共产党里的大干部，所以某某人是叛徒，得他写个证明呀。你不写，就天天斗你，磨蹭着，非让你按他的意图写不可。当时最关键的是东北和西南有三个省委书记要订为叛徒，这得有他的证明。他说了这么一个故事，说他记得，那是三十年代的事了，贺龙让人传过话来，让他解救三个共产党人，他当时就去找22军军长高双成，这个军长是他的丈人爸呀，所以他见去容易。他对军长说，这三个人是学生。因为高双成爱学生，一听是学生，叫着来，让跪TWl道：“不跟上先生好好读书，胡跑啥哩，没钱，去军需处领钱去，好好读书。’大约是EEtI刍谋摸透了他丈人的脾气，专门说是学生的。可这次他这个老丈人不认他的账了，说：。这次你不要再管闲事了，南京已指名道姓的要处这几个人死刑，拗不过。’王伯谋听了没说什么，就去了监狱中。守监的人说，军法处已安排过了，明天一大早就活埋。王伯谋说：。我刚从军长那儿来我就不知道，这几个人是让我执行的，把人放出来。”守监的人见王伯谋这么着，还敢说什么。那时王伯谋在榆林，人都称驸马千岁，谁惹得起，就把人交出来。EEtB谋给这三个人一人一支枪，又派了一个连队，连夜送出榆林城。据王伯谋说，他救的共产党人多了，这件事哪里还记着，j30 t-他不爱钱，只喜欢交朋友。解放后，他结识的共产党人接二连三地犯错误倒了台，他哪里敢再提这些事。可是就在年的一天，省委书记张德生派人找他，说有个人要见见他。他到了张德生的办公室。一看有个人坐在上首，张德生坐在下首，一见他进来，那人站起身来，说：。王老，你不认识我了。’王伯谋说：。我眼色拙，不认识。’那人说：。你还记得在榆林的那天晚上，你放的那三个人。’王伯谋笑了，说：。陈年往事，记的那些干什么0’那人说：

　　。你救的那几个人现在都是省委书记了，我是在四川l省委给帮忙的，你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办。’王伯谋说：。托党的福，日子过得很好，还有啥事要办，党都安排好了o’

　　那人说：。娃安排了?。他说：。这事用不着帮。’因为是j￡省委书记的官邸，他觉得很不自在，于是说：。张书记，再没有啥事，我就走了。’说着回头就走，那人跟了出来，感受生存·散文集问：。有没有事要办?。王伯谋也不知怎么着，冒出句：。四Jll的什坊卷烟不是好么?’

　　他那时确只当说闲话，可不久火车站托运的单子送来了，他看了傻了眼，那么多卷烟，直运了几三轮车。61年是困难时期，甭说卷烟，就是旱烟也买不到呀，农民无奈抽烟抽的都是芝麻叶、树叶之类的物料儿，他一下得了这么多卷烟，那是破天荒呀。

　　可他这人豪爽，不贪财，朋友又多，便你一把他一把地送人，真让他出尽了风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他又由于这个人蹲进了公社的。阶级斗争”的黑房子，每天都是逼他写写写，一逼就是40余天，他只有说：。你们说什么，我写什么好了，别出人命了，我真受不了了。。就这样，他才得以自由。“文革’期间，大约有四五年，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写证明材料中渡过的，又不能说真话，真让他伤透了脑筋。好在他这个人豁达，天大的事儿他都不在乎，所以从外形上看去总是乐呵呵的，加上他做的好事多，救助了许多人，好人还是多呀，记他好处的人不时地接济他，借钱也能借上，所以身体未受大碍。

　　。文革’后，我在西安见到他，他已被安排在小雁塔一个单位看门，看去仍很豪爽，说每天很忙，原来在22军起义的几个师长等人，寻着落实政策，他得帮着解决食宿。他这个人命运大约就是如此，一辈子都在帮别人。原来在村上和他一起干过活的娃们以后去寻他，他马上先给几块钱让去吃饭，又拿出钱让娃们去逛逛。他的晚境很凄凉，虽然有政协发工资，虽然有单元房，虽然尚友社的老人们也常去看他，可是缺少亲人，一个人过着孤独的晚年。后来，他回到县城他那所老宅居住，也很寂寞。再后来，听说他死了，死得很坦然，80多岁的人了，躺在床上很自然地故去，看去很平静，像睡着一样。他死后葬入村子里的公坟，并树立起了一幢高高的碑，这大约是村人对他的回报。    ·发表于《华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