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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在《谈中国诗》中说“中国没有史诗,中国人缺乏伏尔所谓‘史诗头脑’,中国最好的戏剧诗,产生远在最完美的抒情诗以后。纯粹的抒情诗的精髓和峰极,在中国诗里出现得异常之早。所以,中国诗是早熟的”。他的见解使我们马上联想到了《诗经》和《楚辞》中的优秀篇章,屈原是第一个独立创作的诗人,他的抒情诗可以称得上“最完美”,选入语文教材中的《湘夫人》,把湘君对湘夫人一片痴情,通过期盼——猜测——期盼——失望——怨嗔——期盼等矛盾心理表达得哀婉动人,加之作者用一颗童心装扮爱巢,更使得这首诗委婉绚丽,荡气回肠。 歌辞的第一段写湘君带着虔诚的期盼,久久徘徊在洞庭湖的山岸,渴望湘夫人的到来,一片痴情就显现出来了。但久等不见,难免猜测,这猜测是通过几个反常的自然现象起兴的,“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自然界万事万物的不如意和湘君对湘夫人思而不得的处境何其相似,既然这样,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就可以放弃追求,最起码可以暂时放弃,但情到浓处是抑制不住的,湘君情不自禁地“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一个被爱情折磨得坐卧不宁的痴情男子跃然纸上。你看他一会儿登上长着白薠的高地远望,一会儿放眼展望一片空阔苍茫的江水,早晨骑马在江边奔驰,傍晚就渡水到了西岸。好像听到美人召唤,多想立刻驾车与她一起向前。 湘君思而不见,没有“搔首踟蹰”,不停地徘徊张望,他开始建造爱巢,和众神一起迎接,但湘夫人还是没有到来。“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湘君在绝望之余,也像湘夫人那样情绪激动,向江中和岸边抛弃了对方的赠礼,失望、怨嗔占据了情感主体。但表面的决绝却无法抑制内心的相恋,他最终同样恢复了平静,打算在耐心的等待和期盼中,走完相恋相思这段好事多磨的心理历程,他又在汀洲上采来芳香的杜若,准备把它赠送给远来的湘夫人。情感虽然起起落落,但思念之情是排遣不了的,一片痴情就是通过复杂的矛盾心理展现给读者的。另外,各个段落之间都渗透着景物描写,人物的心情通过环境来烘托,含蓄蕴藉、耐人寻味。“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秋风、秋波、秋叶,几多愁死,几多凄清?非大家手笔,不会传诵千古的。单就“荒忽兮远望”句中的“荒忽”二字,就把“迷糊不清”,身不由己的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现在有许多情感作家常用梦语、白日发呆、明白人说痴话、丢三落四等动作表达情到深处难以把持的矛盾的内心世界,都直接或间接地受到了屈原的启迪。 上面谈的是痴心和矛盾心,许多鉴赏者都谈到了这出色的心理描写对后世情诗的巨大影响。但后人忽视了屈原用一颗童心观照他所描摹的对象,寄托他炽烈情怀的写作手法。文学要表情达意,可以借用客观事物,但不一定照搬,任何把文学作品中的所谓的客观叙述与现实生活对号入座,那是没有透彻理解文学作品属性的偏见。《扁鹊见蔡桓公》一文中的故事不一定真有其事,作者只不过是借这个故事阐发“讳疾忌医”的危害,掩耳盗铃、刻舟求剑、守株待兔等成语故事绝对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作者只不过是用故事进行形象地说理。《湘夫人》第三段详细地叙写了湘君为他们修建的爱巢:“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翻译成现代汉语:“在水中建座别致的宫室,上面用荷叶覆盖遮掩。用香荪抹墙,紫贝装饰中庭,厅堂上把香椒粉撒满。用玉桂作梁,木兰为椽,辛夷制成门楣,白芷点缀房间。编织好薜荔做个帐子,再把蕙草张挂在屋檐。拿来白玉镇压坐席,摆开石兰芳香四散。白芷修葺的荷叶屋顶,有杜衡草缠绕四边。汇集百草摆满整个庭院,让门廊之间香气弥漫。”读者不难看出,用这些材料搭筑这么个建筑,那算得上房子,不说和现代人的住房观念相差甚远,即就是放在古代,这也算不上人们喜欢的房子,平民百姓都看不上,何况湘君舜帝和娥皇女英二妃呢?屈原是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这种写法几乎各篇都有,《离骚》中就有“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这样的装饰。如果真的这么打扮,不是个疯子,就是个怪物。教学参考说这是比喻,是象征,这当然无可非议,但我认为他是从童心角度的叙述、描写,是为了更好地表达自己的爱憎。如果仔细观察孩子的游戏,你也许会发现有的孩子给日本鬼子建造“房子”,地面是驴粪、墙壁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爬满苍蝇的废纸,屋顶用臭蓬覆盖,做好后还要在房子上撒一泡尿;如果是给白雪公主建“宫殿”,他们就会在房间铺满鲜花,用绿叶做房顶,用香粉涂墙壁……所有在他们心理认为足以代表美好的材料都会用上。他们完全不考虑“房子”和“宫殿”的实用价值和客观存在,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爱恨情仇之中,只有这样的“房子”和“宫殿”才能痛快淋漓的表达孩子们的爱憎。与此相同,《湘夫人》中只有这样的爱巢才能表达湘君纯真炽烈的爱,《离骚》中只有那样的服饰才能表现屈原高洁脱俗的品行。这完全是作者从童心的角度寄托自己的爱憎,这种独特的角度完全把我们的情感带入了作者的灵魂深处,与之共鸣,我们完全意识不到爱巢的虚假,只有情感的激荡,这难道不是很高的艺术境界吗?屈原告诉我们,一个作家无论经历多少苦难,无论风烛残年还是贫困潦倒,保持一颗童心,用童心观照万物,也是很有表现力和震撼力的。 《湘夫人》的写作年代距今久远,楚地风俗也和当今的读者相差甚远,如果我们从作者痴心、矛盾心、童心的角度鉴赏他的作品,那独特的构思、巧妙的行文、细腻的描写都使人叹为观止,后来之人难以望其项背,真是抒情诗的“精髓和峰极”。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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