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少时,我自卑而又自尊,胸中风起云涌,但面色却枯槁木讷。(现更名为渭南师院)读书三年,疏于众多的同学往来,尤鲜于更多的老师接近。能把我名字和我本人对上号的老师,总数不超过十个。比较而言,段国超先生算得上是我接触最多的老师了。
那时的段先生四十出头,他戴副眼镜,面色和善,呈现着一个个中年知识分子特有的优雅。与其他操持着关中土话的老师不同,段先生却是一口地地道道的湖北腔。他的声音忽高忽低,拐着弯儿像弹奏的旋律那般抑扬顿挫。在课堂上,段先生讲授《现代文学史》,他不仅对中国现代文些颇有研究,而且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现状,更是了然于胸,熟烂于心。和别的老师有所区别的是,段先生不是一个当代文学的袖手旁观者,而是一个积极的参与者。他写的研究文章或评论文章,时不时的在报刊上抛头露面,让我们这些心怀文学梦的学子,无比羡慕和向往。在那个时期的陕西文坛,段先生有着自己的一席之地,他和文化界的许多名人都有着私密关系。杜鹏程、贾平凹、陈忠实、萧云儒、苏育生等一批文学界的精英,在段先生的联络与感召下,前赴后继地走进渭南师专的校园,坐在大礼堂的主席台上,万恶学生们讲授文学。在偏居一隅的土塬之下,在被农舍和庄稼围困的校园里,能亲眼目睹这些文学名人的风姿,能亲耳聆听这些成功这娓娓讲述,算得上是大开了眼界。
那个年月,传媒落后,报刊种类无比单一。文学刊物,是刊物苗圃里的唯一花色。特殊的历史,造就了中国文学的大喷薄,也培植了全民的文学大狂热。谁的文章能在刊物上亮相,他的明早瞬间就金光闪闪,周围的人则立刻对他刮目相看。段先生一篇一篇地发表着文章,让我眼热心痒,从而对他滋生出深深的敬意。我从来没有主动拜访过一位老师,但却揣着自己草拟的习作,朝着段先生的宿舍走去。安抚着忐忑的心跳,壮着胆子,鼓足勇气,我敲开段先生的房门。
段先生的房间里堆满书籍。书架上、书桌上、凳子上、地面上,甚至卧榻之上都累积或摊开着书刊。因书籍的盘踞而略显狭窄的空间里,段先生匍匐在桌案上,似乎正在写作。我的到来,打乱了他的计划。但他没有介意,而是停下自己的笔,与我交谈了起来。啊非常亲善,言辞恳切,无居高临下之傲慢,无捏腔拿调之做作。他接过我的稿子,翻了翻,然后告诉我他将仔细阅读,等读过之后,再详谈自己的意见。他拿出一本刚刚出笼的杂志,交到我手里。我翻开来,扫视一眼,很快就发现了他新发表的一篇长文。那篇数万字的文章,占据了杂志的许多页码,他是段先生研究鲁迅的结晶。
后来段先生在 讲课的间隙,把我叫到课堂外面,谈了他读了我“小说”的看法。他从一个师长爱护学生的角度,说我的生活积累厚实,说我写得扎实不轻飘。他还把我与班上其他几位立志于写作的同学进行了比较,说我比他们的脚步更为坚实云云。他鼓励我继续写,继续写,坚持下去,就会有所作为。
自此以后,我就进入了段先生的视界。讲课期间,他若在过道巡视,动辄就在我的身旁驻足,俯下身子,瞧一瞧我摊在桌子上的草稿。我写了新的习作,也拿去向他请教。段先生一如既往地亲善,一如既往地鼓励我。
黑暗中,一根燃烧的火柴就嫩点亮夜空;迷惘中一个肯定的眼神就能引导人心灵的箭头。在我追索文学的初期,我既感受着孤独,又承载着困惑,如同波涛里沉浮的小舟,风雨中飘摇,随波逐流,不知道那里是堤岸,也不清楚那里升级方向。段先生的点拨,无疑给我稀泥般的魂魄,注入了用于踉跄站立的骨骼。
二
毕业后,我一直没有忘记段先生对我的叮嘱,段先生似乎也没有忘记对我成长的注视。我从耀县调入西安的第二年,时任学院中文系主任的段先生,邀请我和两个同学回母校,与在校的中文系学生见面座谈。那一次因为三人同行,话题不大集中,因此我的讲课并不能让自己满意。但令人高兴的是,时隔十一年,我们又一次故地重游,踏足自己曾经生活了三年之久的校园。我们一一拜见了昔日的老师——他们之中,有的人已经离去,而健在者头上,又增添了些许的白发。岁月如江水滔滔,一去不复返,令人感慨而忧伤。但在时间的驰骋里,校园的面貌已经日新月异,设施趋向健全,和我们刚进入校园时相比,可谓是天翻地覆。
一晃又是许多年,在这许多年里,我品尝了人生各种难以言说的滋味。有好一阵子,我万念俱灰,似乎我破了红尘,曾经的豪情万丈,化为了渺渺青烟。我为生计奔忙,为一个纠缠不清的纷争劳累,文学在我的日程里,逐渐被淡化,逐渐被边缘化。我身懒而心懒,蜷缩在自己狭小的世界里,自我封闭,疏于和外界往来。我自然也没有积极向段先生写信,只是惦念一直萦怀。但段先生显然没有遗忘他这个不怎么挣钱的学生,他不时写信给我,情真真,意切切,千般劝戒,万般教诲,令我越发的愧疚,愧疚得与他无颜面对。我出了新书,段先生似乎比我还要高兴。只是他从报纸上或别的地方得到消息,我还没有来得及寄赠他,他索书的信局已经摆在我的桌案。
今年四月十四日,我应邀再次去渭南师院讲课。早已退休的段先生得知消息,匆匆赶到现任中文系主任凌朝栋博士的办公室里看望我。师生相见,格外亲热,我们的手握在一起足足握了十几分钟。段先生已经迈上七十岁的门槛了,但他并显得苍老,精神依然饱满,状态依然良好,脸上依然弥漫着青春般和蔼可亲的微笑。
我讲课时,段先生坐在第一排。在长达两个半小时的时间里,他全神贯注,几乎目不转睛,始终注视着我,脸上洋溢着鼓励与激赏。有他坐在台下,我心里很惶惑。从转业角度,段先生是一位素养极高的专家,我惟恐自己的才疏学浅露出马脚;从师生的角度,自己的老师今日扮演起了自己的学生,他位居台下,而我位居台上,如此颠倒,我心何以安,理又何以得?
讲课完毕,段先生回了我一趟家。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回家是为了给我取礼物。段先生把一个手提袋交到我手里,我朝里一揪,纸袋里是两筒绿茶。回到母校,我没有给老师携带任何东西,反而老师要送茶叶给我,我怎么好意思接受呢?我反复推脱,但段先生却非常执意。无奈之下,我只好领受了。段先生辞别,我送至楼下,他的手抓着我的手,久久没有松开。我望着他的背影,我的心中升腾着无以名状的感动。
段先生祖籍湖北,但他却把根扎在了陕西的黄土地上。他学识渊博,学问丰沛,在诸多研究领域,都有非凡的建树。他是鲁迅研究专家,又是杜鹏程生命历程的记录者与体察者;他了望与把脉中国现代文学的绚烂风情,又参与中国当代文学之树的培土与浇灌。重要的是段先生为人谦和,对任何学生都诚恳诚挚,在做人上,为我们这些后生树起了精神的标尺。因此可以这样说,段先生过去是我的老师,今天以至将来,他都是我们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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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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