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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先是大铁门锁转动摩擦出的金属声,接着门在咣哐声中开启又闭合,后来就听到橐橐的脚步轻轻地移到隔壁门前停留了一下,又听得门一响就再没了声息。
冬天的夜很静,除了窗外半个月亮让清茗做无端想象外,深夜传来的的声音清茗就是不想听也会钻进他的耳朵。清茗寻思着:是出门两个多月的小黑回来了吧。
清茗和小黑做邻居,已经很多年了。如果细算算,他们刚认识时,小黑的二姑娘还没有出生。可眼下小黑的二姑娘都上小学二年级了。这样一说,你就不会再追着问很多年是多少年了吧。
小黑是外乡人,就是被世俗称为“农民工”的一员。但清茗打心底对这样的称谓反感。可反感归反感,他是无法阻止别人这样称喟的,就象无法阻止别的一些人对“农民工”的偏见、岐视。虽然打工文学、打工诗歌一时间被媒体捧上了天,还出了几个所谓的著名诗人、作家、歌手。清茗知道,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被打上标签的命运这是在劫难逃。虽然被打上标签不是耻辱,但也决不是什么荣耀。他一直认为,媒体或主流话语掌握者就是一个街头耍猴人,诸如官员腐败、三农问候、留守儿童、建设新农村、城市化、强拆强迁、天价房价、猪肉涨价或蒜你狠豆你玩等等许多公共话题,只不过是一只只猴子而已。而看客,在这样的一出出闹剧轮番上演时已经麻木。当然,问题也不全出在这里,而是有更多的人盼望着沐猴而冠,他们原意在混淆是非、混淆视听中浑水摸鱼。可悲的是,职业一直是一个社会人的身份认证标志,这是社会的病态。
清茗的思绪,一下子被小黑深夜归来拉扯得很远,胡思乱想中,他慢慢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凌晨。
清茗起床后,觉得院子中很安静。往常这会院子里早是小黑媳妇和她二姑娘的声音,可是这会没有一点动静。后来清茗才知道小黑的二姑娘病了,小黑媳妇打电话把小黑从另一个城市的工地召了回来,早早地到医院给二姑娘检查治病去了。清茗知道这件事时,已是傍晚。
小黑回家取东西时,清茗回去刚好与小黑打了个照面。俩人打了招呼,各自客气地掏出香烟给对方递。
“昨晚回来的吧?”“是啊,姑娘把人折腾得,今天在医院守了一天。”
“没啥大问题吧?”“各项检查做了,结果没出来,大夫让住院观察。”
“现在医院咋都这样,一去就都出不来了。”清茗故意说刘很轻松。
“唉,可能麻烦。这一住院,几个月的活又白干了。”小黑说着也咧嘴一笑,话虽这样说,倒也没有看出他在心疼钱。
匆忙说了几句话,小黑就回屋拿上东西,向清茗说了一声又去了医院。
小黑的老家在二百多公里的外地,六年前,他在这个城市边上买了房子。后来,他媳妇来了,带着五六岁的二姑娘。一次聊天中,小黑对清茗说,想着城市的教育条件比较好,就让媳妇领孩子来这边生活,家里就留下了父母和大姑娘。后来有一年大姑娘过春节时来过一次,但从那次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几次问起小黑,说大姑娘不喜欢城市,每年假期打电话她都不愿意来,只好做罢。
这几年,小黑一直在三个地方奔波着:老家、现在生活的这个城市、移动的工地(如白银、银川、西宁)。清茗一年很少能见他几面,倒是与小黑媳妇和二姑娘天天照面。
小黑的老爸清茗也见过一面。老汉人瘦瘦的,是典型的西北农村庄稼汉的装束,也抽旱烟。他手上拿的汉烟锅一尺来长,烟锅头是黄铜的,被他粗糙的大手摩娑得锃亮,一看就知已用了好些年头。烟锅嘴是红玛瑙的,晶莹剔透。中间的烟杆,是用竹子做的,色泽散发着稠质的黄褐色。清茗知道,这个旱烟锅,肯定是老汉的宝贝。听说老汉在家还种着十来亩地,麦子、苞谷、洋芋、胡麻,还养着一头牛,小黑每趟回去归来时,要从家中运来几袋面粉,提来两大塑料桶胡麻油。记得去年夏天小黑回家帮忙夏收,过了半月后才回来,说老爸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种不动地了,他这样跑来跑去不划算,让老爸明年就不要种了。问到大姑娘时,小黑显得忧心忡忡,说上初一的大姑娘学习不好,但很听话,在家里能帮奶奶做饭了,假期还跑邻村帮人家摘花椒,知道给自已嫌零花钱,他在电话中劝了几次,让姑娘多看书学习,可姑娘就是不听。清茗听小黑这样说心里也觉得不好受,在农村,还有多少儿童都象小黑家大姑娘一样,虽然有爷爷奶奶在身边照料,但到底还缺少父爱母爱啊。况且,对孩子们的学习,老人们没法管,只能听天由命了。小黑的这些担心,并不是多余的,可是他也很无奈,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对于小黑,清茗的评价是心灵手巧,吃苦耐劳,性格沉稳,是有主见的男人。这样的评价,是他俩多年接触后,清茗下的结论。为了让我更直观地想象小黑的模样,清茗对我大致做了如下的勾勒:
黑光明(大家都习惯喊他小黑):祖籍甘肃陇南一个山村,三十五岁,身高1。7米,体重52公斤,包工头或职业领班,年收入6-8万。
脸形瘦削,文质彬彬,说话时有点女孩子般的羞涩。
比较讲究衣着打扮,混迹人群中已很难认出他来自乡村。
抽烟,但不喜欢饮酒,原因是喝一瓶啤酒就会醉。
清茗还告诉我,十年前他们认识时,都是另一户人家的房客。那时清茗也刚到这个城市还没有固定工作。后来离离聚聚,这两年他们又成了邻居。
小黑每次外出回来,都要请清茗到他家去吃饭、喝酒,虽然他酒量小,但很好客。而清茗有时正喝酒时,若遇到小黑回来也一定要拉他一块喝几盅。这样一来二去,俩个人的交流多了,对小黑家的许多事就了如指掌。
小黑每年回老家两次,一次夏收,一次是春节。虽然现在把家安在了城市,但也不得不象候鸟一样飞来飞去。一次俩人坐在院子里喝酒聊天,可能是高兴吧,小黑多喝了点,借着酒劲他向清茗说出了他心中的困惑。他不知道将来是什么样子,将来会如何生活,象这样在几个地方奔波,他感到很累,心很累。在老家的老人孩子,在这儿的女人孩子,有什么办法两处的亲人们能生活在一起那该多好。清茗知道小黑的话不是空穴来风,因为小黑曾向他说过,早就想接父母来城市一块生活,可老人们无论如何动员就是不肯来,除他父亲那年看病来过一次外,母亲一次都没有来过。老人们还是喜欢在他们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生活,虽然条件艰苦,但他们已经习惯了,他们怕大城市的车多、噪杂,花费也大。他们不想给子女增加负累。随着老人们年岁增大,身体状况不佳,小黑这样的担忧与无奈,不是没有道理。清茗知道,小黑已经回不去了。回不到地理上的原乡了,许多从乡村来到城市扎根的人,都回不去了。清茗有时也会问自已这个问题,可他总是想想就放弃了对结果的追寻。
一星期后,小黑二姑娘出院了。这次住院,花了将近一万元。但听说姑娘得的是一种什么慢性病,虽然出院了,还得定期到医院复诊,估计得长期服药。小黑忙完这些,又去工地了。
二姑娘在家休息了一星期,开始去学校了。学校离家不是很远,但要过一个铁道口、两处十字路口,小黑媳妇不放心,每天早出晚归地送迎,就成了她的主要任务。清茗早上还没起床,就先听到院子的响动,那肯定是小黑媳妇给给二姑娘做早点。到清茗出门时,小黑媳妇已经送二姑娘到校看着安全地进了校门,她又返回来了。
一年到头,小黑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小黑媳妇风雨无阻,每天天没亮就送二姑娘上学。
日子似乎就在这样日日重复着,渐渐地,这个院子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这样的平静,在半年之后又一次被打破了。
那天晚上清茗早早就上床了,他刚睡着就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听是小黑叫门,清茗忙下床把门打开,小黑隔着门说了几句话,就急慌慌地领着二姑娘和媳妇走了。
小黑父亲病了,病得很重,多日已经水米不进。他姐在电话中说,父亲可能不行了,让他火速回去。这样小黑从百公里外的公地包车过来,再接上她们母女二人一块连夜赶着往老家奔了。临走时他委托清茗照看好家,他不道这一去多久能回来。
五六天后,清茗接到小黑打来的电话,说是他父亲已经去世了,他要在老家处理后事,可能还得多待些日子。又过了几天,清茗从外面回来,一进院就见到了小黑媳妇,问了问才知小黑怕耽误二姑娘学习,让媳妇孩子先回城来了。
清茗再见到小黑,已是他父亲去世两个月后。本来小黑这次回来,他要接母亲一块来,刚开始母亲同意了,他就变卖了家中的粮食,养的一头牛、两头猪,临走时,他母亲却变卦了。任他苦口婆心地劝,他老母亲就是不答应。小黑又找来亲戚们劝说,也说不动。直到小黑发火了,他母亲才说放心不下孙子,她不能让孩子孤苦伶仃一个人呆在家里。其实这事小黑早就和母亲商量过了,也做了安排。小黑母亲说的孙子,就是小黑的大姑娘。这事小黑已委托给邻村的姐姐,让大姑娘在她们家吃住,等下学期他便把大姑娘也转到城里学校了。可好说歹说,老人就是不愿意来,最后没办法,就只好依老人继续留守了。
小黑一个人回来了,人变很憔悴,看上去蔫蔫的。清茗估摸着他还在为这事烦心吧。
在家只呆了两天,小黑就去了工地。
光阴过得真快,转眼又过了一年,小黑还是没有能把老母亲和大姑娘接来城市。就这样,他还是长年在三地奔波着:工地、老家,这儿的家。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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