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作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事丢弃了。——《圣经》
一梦
我爱做梦,梦里是个孩子,梦醒已长大成人。
新年一大早,妈妈抱着还刚会跑的我,站在西屋门口,看爸爸用竹竿挑着一长串鞭炮,在寒冷的晨光里噼里啪啦一闪一闪地响。就在那屋里,我坐在爸爸怀里,前面围着红泥小火炉,上面有一口深锅,水汽蒸蔚变幻,自制的肉肠就在那白气里一沉一冒,飘着奇妙的佐料香。清楚地记得儿时捉迷藏的每条胡同,每个隐蔽的旮旯;记得哪棵树上的枣子又脆又甜;记得哪棵树上有个粗糙的疤或光滑的杈,可以轻松的攀住爬上去。这都已离我远去,真的不存在了;秋夜月光依旧皎洁,真切而无法把握,就像我破粹的记忆。
二玩耍
玩是孩子的天性。一个人即便不名一文,若会玩,能自得其乐,他也是幸福的。我爱玩的是虫蚁。大晴天,拿着姥姥的老花镜——枣树筛下一地光斑——把光聚成小点,蚂蚁便一缕烟消失了:黑蚂蚁爬得慢,黄蚂蚁则须蹲着一直挪到大太阳底下,把自己晒得满身流油。姥姥每次都喊别晒坏了,我总是不听,直到她给我讲了下面这样一个故事。我脸红自己的记性,不能将一个一字不识的老太太的话原样录出,更脸红不能把它讲述得更为生动。这里只是那故事的大概:古时候,有个穷秀才上京赶考,路上忍饥挨饿,只盼着快到京城。不巧这天下了大雨,穷秀才无法赶路,跑到路旁人家屋檐下避雨,他看到一只蚂蚁在水里挣扎,便救了它。后来考试这秀才文思敏捷第一个交了卷,后来猛然想起卷上有个字写错了——少写了一个点。他万分颓丧,以为坏了大事,然而发榜却高中了。“为啥哩?”于是我问,这正是她期待的。“是蚂蚁帮了他。为报答救命之恩,它喊了几个朋友一起去帮秀才,它们死死地趴在那里,补上了少写的一个点。考官又眼花,没看清。”我当时还不能感受故事人物的大悲大喜,但对情节的大起大落已很有体会了。只是奇怪蚂蚁的神奇,秀才总是穷,而考官都花眼;直至后来读了更多的花妖狐怪,更多的穷酸秀才和漂亮小姐、开明或迂腐的和尚、糊涂或明白的老爷,终于麻木了。但她这故事当时真起了效力。我是一个小孩子,但对于弱小的生灵已足够强大。强大的人可以很邪恶,也可以很善良。我决定不再伤害它们,甚至想弥补对它们犯下的过错了。夏天,我打了苍蝇喂它们,也喂大虫子,于是又发现虫子的挣扎在我是一种乐趣。然而虫子不易得,苍蝇却随手便是,但这回却要活而不能飞的,我乐此不疲。姥姥说我是个狠心的人,虽然她也不喜欢苍蝇和虫子,但她没有别的故事可再对我讲了。后来翻朱光潜先生文集,看到他征引一个诗人的话:“不要拍哪,看,苍蝇正搓它的手,搓它的脚呢。”人是千差万别的!不是还有专爱捕苍蝇放到蛛网上去的哲学家吗?我天生恨苍蝇肉虫一类的东西,我也不觉得自己是个狠心的人,但姥姥说我狠心,我承认。秋天,梧桐树上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露出枝上挂着的“布袋虫”。这家伙怪模怪样,又黑又胖的(爸爸说“胖”是人用的,“肥”才用在别的动物上,我却总觉得可爱的都可以胖,只有讨厌的才是肥),躲在枯叶和丝织成的囊里。它身强力壮,不易制服的,蚂蚁们一再努力,还总给它逃了去,我没有蚂蚁的耐心,于是判了它的死刑了。我喜欢在阳光里做这些无聊的事,尤其秋天午后,风和日丽,就只待在那里也是惬意的——我可不是晒暖阳的老头子——我是真的喜欢那阳光,不太强烈的;我也喜欢黑暗,这回却不要一丝光亮。家里一间放杂物的屋里有我各样的收藏:木刀木枪,胶泥做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铁条皮筋和布袋虫囊做的弹弓,从野地里捡来的生锈的破铜钱和光滑的“老鸹枕头”(据说是藏在一种会冒乳汁的紫色小圆叶植物下面的)。我也喜欢和小伙伴们一起玩,他们常是还没吃饭就来喊了。独乐乐,与众乐亦乐,在我更珍惜属于自己的空间。
三上学
我不爱上学,上幼儿园时都六岁了——那时叫“育鸿班”——还是妈妈打着去的。我哭闹着要下地干活,巴掌不停地落在屁股上,脑袋服从了屁股。做木匠的三舅家的表哥来领我一块去,他比我大一岁很懂事,还带了舅舅用的旧墨斗——所谓“木受绳则直”中的绳墨是也——底下安了四个轮子。表哥走在最前面,手里牵着线,后面跟着墨斗车;车后面跟着个大蓝粗布书包,书包挂在我脖子上,里面有一支铅笔,一本新田字格,空空荡荡,晃晃荡荡——这墨斗车后来便跟了我——当时他一本正经的走在前面,像受过绳的直木头。“大概我上了学也就和他一样了!”幼儿园的老师是个小伙子,院里的老亲戚,论着该叫小舅。我去他家吃过饭,他的爷爷很老了,但活得很健硕。他爹是村里小学校长。我没上过学,但家里人教的已很多。a、o、e,1、2、3,声母韵母,加法减法,都很流利;还“些许识得几个字”。第一天就让“爬黑板”,我以为是体育活动,黑板怎么爬?我刚一怔,他过来赏给一个栗凿和半截粉笔头。后来还真享受了一项体育项目——吊环。这事说来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不能怪我,那天我上学去的很早,我一直都这样——他正在谈恋爱,那天正和她在一起——结果被罚吊吊环。第二天是妈妈送我去的,“四姐,治啥还送他?”他难得显得忸怩不安:“没跟恁妈说?以后你当班长,拿着钥匙,管着开门,也别来那么早!”他又很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我喜欢当班长,喜欢同桌为不考个鸭蛋而贡献给我的大鹅蛋;我喜欢上铅笔橡皮的味道,喜欢新买的田字格和新书的味道;我喜欢这所幼儿园。就这样我赖着不走待了两年。上了小学,校长是他的爸爸,叫“方面”还是“方便”我分不太清,只模糊地听大人都这样喊他。他长了一张国字脸,也确实很好说话。“长得不矮啊——谁给买的皮鞋?”“舅舅买的。”过完年开学,他和我斗嘴,我还生气自己只有新鞋没有新裤褂。我仍然当班长。老师是不跟班走的,一年一换。只记得有个男老师教我们读《小蝌蚪找妈妈》,抑扬顿挫,引得一堂大笑。学的什么却全忘了,看门的老头子弓着腰从小屋里出来,拿了闩门的铁棍去大槐树底下打铃,我们一打铃便冲出来,一打铃又冲进去,风风火火,毛毛躁躁。一天到晚总气喘吁吁的,象三伏天的狗。作业照例每天有,也不算少,我向来都是做完了再玩。知道有一天贪玩忘了作业,天黑了,我吓哭了。大人们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也一直以为晚上是只能睡觉不能做任何事的。妈妈点上洋油灯(屋里也挂着电灯泡,电却像生疏的亲戚,盼来却不来的),拨亮灯芯,擦了玻璃罩子扣上说:“写完了再睡!”我于是一边哭一边写。这次经历使我受害匪浅,以至于我会在开学前两天把一假期的日记补全,我可怜的作业啊!再后来,我才知道有些人偏不喜欢在太阳底下做事,有些话是真不能明明白白地说,有些事也真不能光明正大地做,这也拜“上学”所赐!唉!
四吃食
老祖宗说:“民以食为天。”天者,颠也。颠者,头也。这也就说一个人的思想头脑是由他吃的东西决定。这么拐弯抹角就和费尔巴哈通上了气,他说得更干脆。老费说:“人就是他吃的东西。”我学了《曹刿论战》时,读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更觉得他说得对,我吃过榆钱,刘绍棠的《榆钱饭》读来真是亲切。至于我真吃了太多太杂的东西,消化又不好,所以脑袋乱得像锅粥。说到吃的,我就想起浑身是刺的仙人掌,真不知怎么开口,从哪儿下嘴。在姥姥家乡,各家庭院围着不高的土墙,土墙上便长着一丛丛的仙人掌,巴掌大的椭圆一块,随便扔在土上就能活。它是多年生的,每年开花,开花时花朵底下是一个古式花瓶似的红色小果子,上面也有一簇簇的细刺。这果子酸酸甜甜,很好吃,一直是我独享。只有一年小姑来小住,吃了我一年一熟的“仙”果,更为了擦刺撕了我的小人书连环画,包括我最爱的《七色花》。姥姥一直说她馋,这并不因为她吃了我所有的“仙”果,她不识一字,爱惜字纸,在她眼里所有带字的东西都是神圣的,从我的糖纸《七色花》到她的门神灶王爷洋火盒。我真希望自己能有一朵七色花,让它带回我的“仙”果,带回我的连环画,带回我的所有的一切。秋天,地里长着不少野葡萄,黄豆粒大小的果实,成熟时由绿而褐,由褐而黑,有早有晚。我们便采之捋之,小餐一顿,那叫“吃黑蛋蛋”。有时人多果少,就一哄而抢甚至来根拔起,熟的便吃,掰一段儿梧桐叶柄,绿的放在小孔上,比赛着把它吹得飘起来。再有便是桑葚,惜乎太多,总提不起我太大的兴致。印象里从小就不吃杂面了,我老拿白面蒸馍去换邻家小孩米面的来吃,米面的吃起来更甜;家里新打了玉米也掺了豆面贴饼子,我吃得更香,我爱吃那焦黄的嘎渣儿。那时人们住的屋大都没有吊平顶,裸露着大梁,上面是檩和椽子,再上是苇箔和泥土,外面是灰蓝的小瓦,碧蓝澄澈的天底下静静地没有一些动静。这种屋的檩上常有燕子来做窝;梁上的木钩上挂着食篮。姥姥做的蒸馍便放在里面,做伴的时常是菜包子、丸子,冬天还有红薯红小豆做馅的“团子”。那篮子我要站在条凳上才够得到。吃的重于一切,是必须高高在上的。老姥姥的屋里有大盒的口服液,放在大玻璃罐子里的糖,盛在木匣里的饼干、核桃、馓子之类,全放在她床头的矮橱内。这两处我常去光顾,食篮那里是明目张胆,老姥姥屋里可得偷偷摸摸,虽然她也让我吃,我要她也给,但总不会太多,不如自己动手来得痛快。“老姥姥,我吃糖。”“啥?”“我想吃糖!”我大声地喊。“啊,吃糖?我去给看看猫屙了不。”她七十多岁,已有些耳背,尤其是我想吃糖的时候。我讨厌猫,但仍假装虔敬地等它给我屙糖,我很虔诚地看着她,她终于颠起小脚颤巍巍往屋里去了。
家里吃的菜都是自己地里种的,极少买。我那时不喜欢吃的只有茄子和茴香,所谓的不爱吃是遇此二者,吃饱拉倒,不像吃别的必得意足方休!冬天则无非是萝卜白菜,它们和红薯一起躲在地窖里。地窖像老井约有三米深下面较开阔,侧壁上有深凹的窝,可以手脚并用地攀上攀下,这是我爱做的事。大人警告不能随便爬进去玩,我很听话,只要里面没放甘蔗苹果之类。肉是不常有的,只逢年过节才可痛快吃够——村里一条深巷里有家卖羊肉汤的老店,也有做肉合子的,姥爷是他们的熟客——此外便是红白事,也能吃到。苏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是大不可当真的,要么怎还会有东坡肉东坡肘子呢?我也想同他一样一边大啖肉肘,一边说些大雅之言。弟弟对肉却不太感兴趣,肉包子他只吃略粘点馅的面皮,只有白猪肉时他便抗议道:“我要吃猪身上的羊肉!”我喜欢吃肉,但肉却越来越不像肉了:肥的腻而不香,瘦的像嚼木头。一年到头也吃几次非正规的饭食,灰菜啊槐花啊我不太喜欢,榆钱还可以,“马蜂菜”即马齿苋,做的菜卷子,音叫“橐”,蘸着蒜泥可就吃不够了。那时那里各家都一日两餐,像公务员的班大体是朝九晚五,这两顿饭还要搬到家门口胡同里去吃:端一碗粥——这里叫“糊涂”,真是贴切——加一小碟酱豆或五香萝卜条,攥个蒸馍。一胡同的大人小孩,一胡同的喝糊涂的稀里哗啦,一胡同嚼萝卜条的嘎嘎吱吱,颇为壮观。这情形我搬家四五年再回去时都不在了,古风犹存的只几个年近古稀的老人。
五亲人
老姥姥据说很早便守寡,她那时已有三个孩子:姥爷、二姥爷和姑姥姥。家里本来很穷,但她勤快、要强,又会打算,于是节衣缩食,攒钱,买地,雇人干活;再攒更多的钱,买更多的地,雇更多的人干活,就这样一步步起来,一直到解放被分了地,还差点挨了批斗。我小的时候她都七十多岁了,身体很硬朗,从早到晚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家里掰了玉米、刨了花生都堆在院子里,她坐在太阳地儿里扒玉米、择花生。她一丝不苟地择下最小的一颗放到簸萁里,玉米上的虫子就恨恨地捏死,“啵啵啵”地唤鸡来吃。她会“叫魂”,村里受了惊吓哭个不停的小孩总被大人抱到家里来,她便和那家大人说一会子话,回屋拿了一把铜勺子,扔了拐棍,一手扶了门框,一手举着这铜勺子往半空里东一下西一下地比划,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似乎很有效,那小孩子从此便不再不再被大人抱来,大些的小孩也是吓不着的。只有一个例外,那是一个老亲戚家的孩子,是个女孩,即使没有事,她家大人也常带她来玩。这女孩比我大,比我高,长得胖乎乎黑乎乎傻乎乎,脸上麻子比眼睛大,流着鼻涕冲我笑。不知怎么我总以为大人要我娶她,很害怕。“你跟她玩。”老姥姥说,“我给你俩看看猫屙糖了不!”我早知道猫是不屙糖的,恨不得马上跑开。老姥姥似乎总也闲不着。不用似乎,放下耙子就是扫帚,她的确是一刻也不闲待着,也不愿看别人无所事事。吃了饭,姥爷把碗一扔,挪到墙根底下晒太阳。“大小儿,你也扒一个不中?”老姥姥的埋怨里带些无奈。“唉!”他拉了一个厌烦的长腔,起来走了。村里好几处摸老牌的地方总能看到他。懒和馋在他身上是不分家的。但他觉得他很重要,离了不行的。像扶犁扬场这类轻松却“很有技术”的活,他也做一做,只要他愿意。他干活前收拾工具——自行车擦得一尘不染,泛着铜光;镰刀锄头也打磨得吹毛断发——回来再照做一遍:活不见得少,工具却都不能用了。
吃饭时他总先瞅瞅别人的碗,生怕里面藏着他碗里没有的好东西。你吃东西被他撞见,他就一天到晚地不高兴。他高兴时准是胡同里传来了梆子声,换豆腐的、换香油的、换碗换盆的,也有收破烂的。他跑到外边,回来拿了香油瓶,用瓢去布袋里搲些芝麻,走到墙山下,捏了一捏儿砖土沫,转圈撒在瓢里,用俩指头搅一搅,出去了。他的世界只有他自己,老姥姥过世二姥爷过世他都没掉一滴泪,他也不疼他的老婆孩子,一点都不。上四十斤的重物从没动过,现在快九十了,每顿吃的比我还多,走路爬楼比我还能快。我只盼他健健康康,无疾而终。那时候,村里常来些讨饭的有男有女,打着呱嗒板,挨家挨户地诉苦或唱点吉祥话,姥姥总让我拿着些吃的或半瓷缸粮食去门口等着。她是个好心的人,你知道她给我讲过“蚂蚁的故事”。她的故事并不多,大都是从戏里听来的。村里农闲时候常来些三五人的小班子(多带个小猴子),吹拉弹唱,敲敲打打地热闹个三五天,每天傍晚聚了一围人,白天就转着在村里要些东西。离村五六里的大集上有个露天戏园子,也常有剧团来,是卖票的。姥姥只去过两三次我回回跟着。地虽属山东,戏却是河南的,“三天不吃馍,也听刘忠河”。园里园外挤得满满的,都是人。我那时是无法领会那戏的美妙的,戏是属于老人的。唯一鲜明的是震耳欲聋的锣鼓,大红大紫的戏袍,满是颤巍巍串珠的戏帽和又酥又甜又香的芝麻糖。姥姥小心翼翼地从贴身衣袋里摸出钱包,那是种蓝粗布做的小包,类似现在的信封,具体而微,打开的一角用长绳栓了个老钱。这是她唯一花钱的地方。收音机里常有些戏,我教她如何用。她为不拂我的好意,开始还一而再地问:“这钮治啥用?”我一遍遍地告诉她,她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然而终于放弃了,“我不中!”她下了断言。她一生都对姓“电”的东西敬而远之——手电筒只用了几次,每次都忘了关,也成了摆设。什么又是必不可少的呢?她活得忙碌而简单。她看孩子,我们仨都由她看大。我蹲在地上用塑料碗把土扣成一个个小馍馍;姥姥得闲给妹妹梳辫子;弟弟坐在蒲团上瞪着大眼看。有时我睡着了,妹妹弟弟偷着给我扎小辫,她一边做活,一边看着笑。她纺线织布,纺车嗡嗡转,细线神奇地从棉穗里扯出来。我也偷着去纺,把线轴棉穗弄得一塌糊涂。织布机被各色的线五花大绑起来,姥姥坐在一头,脚下踩着两块板,古铜色的榆木梭子线层里飞来分去。我上了小学,她起得更早,为了我吃过饭再去上早课,大人们也吃了饭下地干活。一年四季,天天如此,打鸣的公鸡都会怪她扰了好梦。有一次,她太早做了早饭没有盛。我起来,她忙掀锅盛粥,灶底下还有火,粥很热,她用勺子来凉,“热饭冷冷,小狗等等。”我着急晚了早课,打翻了饭,还一把把她推倒在柴堆里。她落了泪,弟弟妹妹也都哭,我生着气,没吃饭去上了学。后来我们搬了家,留下姥姥一个。再后来她得了胃癌,到我们这边来,吃饭已不能下咽,每次总一个人躲到一边去吃,怕我们看了难受。她问家里最近的地在哪儿,还不到一个月就走了。我们葬她在村东南的一块地里——那是一片盐碱地——只有一个小坟头。姥姥去世后,我又回过老家一次,二姥爷家的一个妗子(人不怎么样)说起姥姥也落了泪。我才大约地知道她是怎样熬过那几年:她舍不得吃一个鸡蛋,她去路上捡麦穗,她在人家翻地时跟在后面拾落在地里的花生。她把一切攒下来,换成钱。“他们刚搬了家,没有地,孩子又都上学,日子不好过。”人家劝她别弄垮了身子她说:“我一把老骨头,也累惯了,不要紧。”对她,我们都是太狠心的人!
六梦醒
搬过家的人,像我,总觉得自己是个陌路客,新的不容纳,旧的又找不到,我像错不在己而两端皆失的邯郸人,一面急着找个归宿,一面却能随遇而安。也妄想从奔忙繁复中暂时停下,歇歇脚,深喘一口气,但还来不及擦亮眼睛,又被洪流裹覆着去了。世界本是混沌的,趴在地上的瞎子和大地感受最近。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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