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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夜,睡着了,静谧中带着安宁。
此时,躺在劳改农场简陋低矮房子里的汉才却久久难以入眠,是乡念?乡愁?还是思亲?他说不出。一腔苦思乱如麻,斩不断,理还乱。他在那张小床上辗转反侧,他的心又飘去了远方。那个千里之外的地方,那是他曾经的家,那里有他的伤痛和难忘。不管岁月走过多少路,有过家的人总是有心结的人。
就像他,不管怎样的纠结,怎样的无语长叹,也终是忘不掉,丢不开。那些刻入骨髓的印记成了他今生无法释怀的煎熬。
有人说人生是单行道,是大舞台,每一个行走世间的人都是演员,而每一次演出都是现场直播,没有彩排,没有回头。想起二十年前的历历往事,他苦苦地一声惨笑,那时候,谁能够想到,仅仅一夜之隔,不,严格来讲,只是一瞬间的时间距离就会改写他的人生,改写他们家的历史。
他原本是个警察,他有一个和和美美的家。他的妻子叫彩芬,那时候作为初中毕业的老婆,不但是三尺柜台里经营着副食品的营业员,更是他心底一道亮丽的彩虹。他和她有一对儿女。一个幸福的四口之家,有着温馨和笑声,那是老街里的风景线。
那一夜的突发事件,是因为什么事情?竟然在浑浑噩噩中,他成了身入囹圄的囚犯,背上了沉重的杀人犯的罪名,而她和家,也从那一夜开始了漫长艰难的苦度。
二
岁月悠悠,不管怎么走,时间的路总是不紧不慢地延伸着距离。很多的不堪回首,就在这距离里堆积成了客观存在。即使你不愿面对,不想面对,最终也还是不得不面对。感情也一样。
白天,他的一对儿女不远千里来到了这个劳改农场,儿女们都大了,业已成家,此次来,他们带来了她的祈盼,更是带来了他们自己的心愿。父亲老了,该回家了。他们的到来,似乎在他久已失望的心里点亮了一盏灯,让他的心,又一次出现了朦胧的希望,那,便是遥远的家的召唤。他们告诉父亲,那位养大他们的伯父一年前已经因病撒手人寰。这几年里,他们的母亲心苦难言。他们又转告了她的意思。
“落叶的归宿是根。这一次你们俩去好好劝劝你们的父亲,家门是开着的,我知道,你们的父亲心里有着这个家。这二十年,你们的父亲不容易。”
儿女们说这是母亲的原话。回家吗?这么多年来,那是他根深蒂固的心念,怎么不想?当四年前他刑满之时他就想过回家,可是那时候,他没有了家,早在那之前十四年,他的老婆又和别人构筑了新家。他能够理解,一个藤蔓般的女人,在失却了大树攀附后,她靠什么撑起那个家?他还记得最后一次她来看他的情景,彼时都知道,摆在他们面前的是遥遥无期。他,无期徒刑,而她,单身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何况还背负着那样沉重的心理重压和众矢之的的流言诋毁。可想而知,那是举步维艰的日子。他要她好好生活,从此忘了他,她说,都是因为她,今生她负他太多太多,来生变牛变马,衔草结环来还他。他苦笑着回答她,一定是他前生负了她的,现在这样算是扯平了。假如真的有来生的话,他只想要一个能够安于平静生活的老婆。隔着窗栏,她频频颌首,“我会是那一个的。”
那一次,临别的时候,她支支吾吾地告诉他,前不久,有人劝她为了孩子再续一个。那个愿意入赘的男人绰号叫聋子,是个靠挑水过生活的人,而挑一担水的价值是五分人民币。他劝她,与其空等,不如将就,只要人实在就行,即使聋,也是一双肩膀。两个人的肩膀总比一个人的肩膀宽。
从那时起,那个人成了他一对儿女的养父,他在那个家里被除了名。从那以后,直到现在,他就像个没有了灵魂的躯壳晃悠在朗朗乾坤下,只是为活着而活着。多少次,想起当初的冲动,再回首被自己拼死想捍卫的那个家,他总是流着泪哑然失笑。婚姻构筑的,是家、是舟、也是河。缺了理智、缺了清醒,家便成了流沙河。那一年的那一天,是他于糊里糊涂中把自己变成了水里的流沙。而成了沙子的他就这样从那个家里一泻千里,成了孤独的小沙粒,淹没在尘土里,从此再也回不去。
于是,就在四年前的那个晚上,他为自己做了一个决定:断了乡念,斩断情丝,从今以后,自食其力,终老于劳改农场。
儿女们的来访又一次勾起了他沉寂了四年的思念。他又想起了那个家,他的泪又开始沿着眼眶浸润、蔓延。二十年的流岁,沧海桑田,又有多少的过去能够唤回?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他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在脸上摩挲着。粗糙的手,摸上沟壑般的皱褶,蓦然间,阵阵恍惚,阵阵心酸。老了,铁窗生涯,岁月和劳作,已经给身心打上了深深的烙印。还回去吗?他再一次问自己。儿女们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爸爸,回家吧,用妈妈的话说也给她一个完成心愿的机会,其实这么多年来妈妈也苦,过去的就忘了,权作一场梦。我们希望今后你和妈妈好好生活。这也是妈妈的意思。”这是女儿的话。
“爸爸,不要想太多,任何时候,你都是我们的父亲,在我和姐姐的心里,你和妈妈就是承载我们的船。我们来接你回家。你本就是有家的人。”
“回去告诉你们的妈妈,经过了这么多年,我已经平静了。转告你们的母亲,不要再纠结了,一切都是命。孩子们,你们也都是有了婚姻的人了,慢慢的,你们也会懂的。”
说这话的时候,其实他的心里是想着她的,那个曾经的老婆。伤心为她,牵心还是她。这么多年来,他在心里已经无数次说过了那句话:因为我爱你,一切不该原谅的都原谅了。孩子们临走的时候,他答应他们考虑,他说,这事他得好好想想。也许,他会回家看看。不管怎么样,那个家里,有过他刻骨铭心的记忆,更何况还是记载了两个儿女成长的地方。假如回去的话,就在一月后,一月后不回的话,那就说明他的今生不再回去了。
三
彩芬倚门而望,一对儿女前天去看望他们的父亲今天该到家了。那个人还好吗?他还愿意回来吗?二十年了,她捧着往事的双手在记忆的河流里漂洗着,悸颤着。眼前又浮现出那张敦厚的笑脸,经历了这么多事,经过了这么多年,她才恍然,原来,风花雪月再浪漫,也敌不过晚来风急的考验。只有婚姻里的平实安宁才是幸福,才是真爱。直到今天,她才蓦然发现,自己记忆深处剩下的唯一还是他——她的结发,孩子的父亲,她曾经的老公。
无数个日日夜夜,她把他静静地安放在心底的那个角落,一遍遍地想,一次次的偷泣。
一别多少年了,除了开始的两年里她曾经去看望过,送过衣被。后来为了生活,为了两个垂髫孩子,她只得硬着头皮选择再一次的背叛。从那以后,她身份不同了,她便放弃了再去看望他。她知道今生的自己欠着他,但是,她已经无法回头。错,在当初。
直到孩子大了,她告诉他们,他们的父亲在那个遥远的地方,她藏下自己的牵念,让儿女们去看看他。
她说“你们的爸爸不是杀人犯,如果不是命运开玩笑,你们的爸爸会是一个顶呱呱的男子汉啊。”对着一对儿女,她只能说这么多。
有些人,辜负了,就可能是一辈子;有些事,做错了,就是一失足而成千古恨。这些感悟是在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她才猛然顿悟的。
她知道他恨她,要不是因为她,他又何至于大好的前程毁于一旦,何止是前程,要不是因为这件事,这个家会在风雨飘摇中一次次呐喊,一次次呻吟吗?她痛心疾首,她愧疚深深。
直到今天,她还记得二十年前的那一个晚上。
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那一夜,一个身影踩着老街的青石板又一次敲响了她家的木门。
“彩芬,彩芬,开门,我来了。”
;“笃笃笃”暗号照旧,那是月上柳梢头,人约八点后。
四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对方是她青梅竹马的旧恋人,他叫志彬。
她眼里的志彬,多才又多情,一直以来,他就是她的白马王子。无奈造化弄人,初中毕业后,他跟随父母去了异地,后来听说又当兵去了部队,从此两个人鸿雁不传,音讯全无,一晃三年。这时候,有人介绍了当地派出所的汉才,在久等志彬无果,又杳无音信的情况下,她和汉才有了相见,有了感觉。汉才是个踏实稳重的好青年,更何况体贴实诚又温和,不久她就嫁为汉才妻。
八年的婚姻生活是平静而快乐的,是充实而安然的。汉才主外,她主内。锅碗瓢盆的交响曲,油盐酱醋的琐碎事,生活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着,虽然没有轰轰烈烈的浪漫旖旎,也自有它活色生香的美妙。直到那一天,她与他——志彬的再一次邂逅。她和他又有了交集,一切,便都有了改变。
步入三十岁年华的志彬从部队转业了,而且成了这个人民公社的武装部长,这是她事先所不知道的。那一天,他在她的三尺柜台前与她重逢了。寒暄、惊喜,她把他迎进了柜台内,两双手紧紧相握的时刻,彼此都有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志彬的到来似乎重新开启了她记忆深处的那扇初恋的门。眼前的人在与记忆的重叠中又多出了几分成熟,几许诙谐。倜傥风流的举止,笔挺的身板,多情的眼眸,她的心弦似在风花雪月里重奏浪漫。
双双眼底荡漾着喜悦和说不清的情愫。志彬的一句“彩芬,你好吗?有没有想我?”她似乎回到了从前。一种暗暗的窃喜,偷偷的欢欣竟然情不自禁地扰得她心动如鹿撞。
志彬又问她“还记得那句诗吗?‘你静静地居住在我的心里,如同满月居于夜空。’还有那句‘一个忧郁的声音,筑巢在逝水年华中,它在夜里向我歌唱:我曾那么爱你’。知道吗?这几年里我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她的名字叫彩芬。”
那一刻,她口无语,心悸动,频频低首弄衣角,志彬又告诉她,其实,这么多年来,我给你写了很多信,最后,却一封都没有寄出,他又说,我们彼此的心是相通的,在我想你的时候,我相信你也会有感应的。
有人说少妇的心是水做的。有时绵柔起伏,有时波光潋滟。一段独白,一番多情的倾诉,她的心再一次翻起涟漪。犹如杨花在春风里舞起婆娑,美到了极致,醉成了云霞。一时间,她心欢欢,情跃跃。婚姻里的她,迷离了,痴呆了。仿佛戴着粉色花环的少女,倘佯在芳菲四月天里。她,于毫无征兆中又一次恋爱了。
重逢后的志彬和她各自都忘记了自己的家,情与欲的炙火烧去了他们的清醒和对婚姻的承诺。从那以后,她和志彬一次次的苟合,一次次的偷欢。她成了一个双面人,在老公和孩子的面前,她扮演着贤妻良母,在志彬的面前,她演绎着风云激荡。她忙着,乱着,却快活着。那一段时间,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和身心都像飘在云彩里般的没有了重量,她和他的心里似乎住进了魔鬼。想方设法,处心积虑,只为相合而心心念念。野外、她的家、志彬的宿舍,都成了他们苟合的温床。
这一天的晚上,按照事前汉才的说法,他要跟随所长去外地公干,时间达三天左右。又一次的天赐良机,她于兴奋窃喜中又一次给志彬递了信息。
五
是夜,朦胧的月色下,他来了。斗室春意浓,绸缪又芳醇。她和他缱绻缠绵,你情我爱。两个人痴迷在爱欲之海里颠簸沉浮,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
“芬,你是我今生的宿命。我离不开你。”事毕,他意犹未尽,痴痴缠缠。
“快走吧,万一被人窥见不好。”她云鬓不整,推他快起。虽是情浓,还有一分羞耻,三分害怕。
“嗯,芬,我的爱,我听你的,马上走。你打开门看看情况,我还是去人武部的宿舍。”志彬一边穿衣,一边说。
那一天晚上后来的情景,她是真的不愿再想起。哎,游戏了感情的人,最终游戏的是自己和这个好好的家啊。
六
经过一个月的思虑、挣扎,汉才还是决定回来了。一旦决定了,便归心似箭起来。坐在归乡的车子上,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他的心带着微微的冷瑟,就像岁月的钟声敲响在他的心头,莫名的急切里几丝惆怅,几多痛惜。
车子停靠在了那个小小的车站,他迟疑的脚步在疏离了二十年的家乡踩起了轻轻颤颤的步子。
壮年离家老了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近乡情更怯啊,无数次梦境里的家就在眼前了。
事先,他没有告诉儿女们接车,他无法把握这一次的回家之路他心路的跌宕起伏。他只是回家看看,也许今生只此一回了。看看这个已经不属于他的家,再闻一闻家乡的气味。
下了车,他拉起皮箱,背起那条捆成四方小块的被子,这些,都是他的行囊。这么多年里,他养成了自独的习惯。深吸一口气向前走去,细雨斜风中,前面依稀就是昔日的石板老街。记忆中,那是他的家,更是他铸成大错的地方。脚步停下,他的思绪又开始了漂移。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祸。
七
有人说,人生如天气,可预料,但往往出人意料。那一天的晚上,按照原定计划他得跟着所长去执行一项特别任务。这件事情他也在前一天就告诉了她。哪知道,中午情况有了改变,所长突然接到上级通知,要去县里开紧急会议。于是任务顺延到开完会再说。
所长临走前布置下了任务,让他们搞一个突击训练以防不时之需。于是,他与所里的一干人等从下午便开始了打靶、集训,直忙到晚上八点多才结束。他简单收拾了一下,一路乐颠颠地往家奔去。半路又想到该给她和孩子一个惊喜,折转去了附近的饭店,切了一包猪头肉,又买了两只猪耳朵。这么长时间了,算是犒劳一下老婆孩子吧。他腰里别着那把64式手枪,一只手提着食物,一只手把那只军用书包往肩膀上挂着就往家的方向而去。
他的家,就坐落在老街的中心位置,是一座东西向的青砖垒就的半旧街面房,前后两间毗连成狭长的过道式的屋子。里边的卧室里是两张简陋的床,呈丁字形挤着,而外屋相对宽裕点,正对门,放着一张吃饭的台子,而门的右侧还有一副土行灶,那时候街面人家的格局也都大同小异。能这样住着,汉才的心里已是很满足了。
转角就看到家的方向了,他心里设想着当老婆孩子看到他意外而归的表情。远远望去,朦胧的月色下,影影绰绰的老街,仿佛似睡非睡的老人。街上稀稀朗朗的,偶尔有一二个行人漫不经心地走着。
家门是关着的,外屋不见灯光透出,是睡觉了?按照往常的惯例好像没有这么早。难不成串门去了?仔细听,连孩子的嬉笑声都没有,他有点狐疑,联想到最近一段时间街坊邻居们躲躲闪闪的语言他的脚步变得踟蹰起来。就在这时,他看到家门随着“吱吜”一声稀开了一线缝,是两个孩子躲猫猫吧?看到眼前的情景,他又释然起来,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模样。正想开口喊的时候,一个头伸出来了,是她,彩芬。她在干什么啊?黑灯瞎火的,就凭借着这月光?只见她左右前后的观望着。看她的神色似乎带着点鬼祟,难道真的有猫腻?想到此,人也不由自主地躲进了暗处。脑子里突然又想起前不久嫂子提醒他的话。
“汉才啊,工作固然要紧,家也得看着点。现在的世道乱呢,别让野猫叼了家里的鱼。”而那天哥哥的表情也是怪怪的,瞅着他,皱紧了眉头,嘀咕了一句糊涂蛋子。
就在他的脑子走岔道的时候,另一个陌生人的脑袋伸出了门,随即头往左右一个急扫,回头又在彩芬的脸上做了个蜻蜓点水式的浅吻,头附上彩芬的耳朵说了句什么,人便奔北边方向而去。切,这娘们,还真是背着我偷汉子!第一时间里,第一个感觉便是怒不可遏,他强自压着奔涌而出的怒气三步并作两步就向前冲去。
“哐啷”一声,门被他一脚踹开。
“咦,汉才,你怎么回来了?”她满脸的惊慌形于色。嘴里问着,连忙点上一盏豆油灯。
“怎么?我回来的不是时候?”他一边回答,一边把手里的猪头肉往地上狠狠地甩去,随手又把身上的军用挎包一个远射甩向她的头部。随即脚步“蹬蹬蹬”往里边屋里而去。此时,他的心里还有最后一丝侥幸,假如孩子在,那么,就说明一切还不是最坏。
走进卧室,一切都已明了。借着西窗外的月光他看到的是床上一片狼藉,空气中似乎还透着暧昧的气息。
“你把两个孩子呢?”他问随后跟进里屋的她。
“去我妈妈家了,他们说要去,这不,就去了呗。”她的语气里底气已是不足。
“我看你是为了偷汉子方便吧?我都已经看见了,你还面不改色心不跳?”他的眼睛斜睨着她。
她嗫嚅着不再狡辩,看着她心虚慌张的表情,他一阵火起,随即一把把她从卧室往外屋推去,里边太小,盛不下他的怒气。想打,下不了手。想骂,又忌着街坊邻居。羞愧难言之事啊。他双手一使劲,她就是一个大趔蹶。这似乎还不解气,对着洞开的屋门,他怒目炯炯,双手叉腰,一时间,脑子像被人掏空般的难受起来。这时候,他的右手似乎很随意的摸到了枪。随即,他从腰里取出那把64式手枪,有意无意的看着,然后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拿着那把枪上上下下地比试起来。
“我以后改还不行吗?你想干什么?”她的声音里已经带着明显的颤音。
他冷哼一声,带着三分玩弄,这娘们,今天得把她吓个够,看她以后还敢不敢?竟然红杏出墙!
“今天,你老实说,那个小白脸是谁?你们多长时间了?不然,这枪不长眼睛。”愤怒中,他铁青着脸,加上左手把那把枪弄得“卡啦,卡啦”响个没完,话毕,枪往台上狠狠放去。
“啪”手起枪响。就这一刹那的时间,不知怎么的一颗子弹从正对着门的枪管里向外就是一声飞射。
门外,一个身影随着枪声应声而倒。他还沉浸在无尽的恼怒中,门外已经有人大声嚷嚷起来。于是,沉寂的老街仿佛瞌睡人受到猛击般立马清醒过来。
“不好了,出大事啦,快来人哪!”
“打死人啦!我的妈呀!救命哪!”跟着街面上人声鼎沸起来。事后他才知道,他的这一次震慑行动竟然打死了一个无辜的路人。
站在那个陌生的冤死者面前,他蒙了。怎么回事?这把枪里竟然有一颗子弹?而匪夷所思的是枪栓竟然是打开的?
事情在毫无预知的情况下急转直下。谋杀?情杀?报复性杀人?等等等等排山倒海般向他扫来。再加上他带枪带子弹回家,犯有严重的渎职罪。他于目瞪口呆中束手被擒。调查、取证、审查、公审。一道道程序之下,他哑口无言,他成了罪大恶极的杀人犯。
那是一场无绪的悲剧。那个年代,那样触目惊心的血腥,他用自己的无期徒刑把似锦前程写成了绝望悲凉。他的家,也因为他这根正梁的抽离一夜间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八
家门就在眼前,二十年的光阴,老街改变了很多,唯有这所老旧的屋子还没有改变原先的模样。细雨下,屋顶上的瓦松垂头丧气地忧郁成苍黄,好像给这老屋扣了一顶颓废者的帽子。墙上斑驳着岁月的痕迹。整个的房子仿佛拄着拐杖喘气的龙钟老人,给人一种不堪重负的感觉。他摇摇头抹去脸上的雨丝,慢慢趋上前去,伸出手轻轻地在门上扣着。
“笃笃笃,”
“笃笃笃。”
“有人在家吗?”
“谁啊?来了。”跟着声音出来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人。他细细地端详,眼角眉梢,似曾相识。是她吗?昔日的风华不见了,姣好的容貌消逝了。眼前的人,满脸沧桑,两鬓染霜。
四目相对,多少的过往在眼底流淌成回忆。二十年前的夫妻、亲人,如今相对而站,无形的隔阂像横亘在两人间的一条天河。
“汉才吗?”
“你是彩芬?”
一时间,百感交集,凝目处,多少的话,都化作无语。他有点不知所措,她浑然如梦。
半晌,他说:“二十年了,有点想家啊,我只是回来看看。然后----”他话还没有说完,她接口道。
“还不能原谅我吗?还要走吗?我们都老了,这个家其实是你的。这么多年来,我守着,也算是一种赎罪。当年是我的不自重害了你。今天,我向你赔罪。”说着,她老泪纵横,悲不能自抑。
是夜,二十年前的那个家似乎回复了原样,只是身在其中的他和她却是别样滋味在心头。
“我是一个糊涂人,当年的我寻寻觅觅要找真爱,结果,一场镜花水月的荒唐梦,毁了你我,毁了家。其实,婚姻里的人啊,家才是最重要的,家人才是亲人。汉才,留给我们今生的时间已有限。我有一个请求,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明天,我们去领上结婚证。从今以后,让我们好好地度过余生吧。”
“我已是一个罪人之身。你要给的,只怕我已经承受不起啊。”
“从道德,从良心上讲,我才是那个真正犯错的人。要不是我,你又怎么会----”
“彩芬,往事已矣。这是一场噩梦啊。”
“二十年的长梦耗去的不单单是我们的时间,还有我们彼此的人生和前程。如今,虽然梦醒已是黄昏时,毕竟都已经过去了。过去的就让它永远过去吧。”
“要说错,我们都有错。婚姻,其实是两个人的事。它需要经营、需要呵护、需要理解、需要沟通,有时候还需要一点宽容和理智啊。”
夜,又将睡去,屋内,一对流离了二十年的夫妻再一次重温鸳梦。经历了尘世间漫漫岁月的洗礼,他和她,在婚姻的围城里再度重逢,交合。这一次,是他和她婚姻的却后余生?还是经历了迷离后的迟迟醒来?这些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终于用惨重的代价换来了对婚姻的破解。婚姻,不是儿戏,那是一份沉甸甸的考卷。
有人说,经历了人世的沧桑,方能够收获一份叫做感悟的沉淀。对于汉才和彩芬来说,二十年蹉跎的嗟叹和这样痛彻心扉的婚姻悲歌又给了他们什么呢?
[网络编辑:张彬]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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