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纪新
……来日纵使千千阙歌,飘于远方我路上;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都比不起这宵美丽,亦绝不可使我更欣赏,Ah……,因你今晚共我唱。
——摘自陈慧娴《千千阙歌》
一
山路银银灰灰的像条裙链,仄仄平平地逗我的眼。露已成珠,颤酥酥和零落的蛙鼓相碰,直叫人爱怜得欲伸手捧托。脚步杂杂沓沓地相跟向前,夹着呢哝的人声和空葫芦咚咚的碰响;偶尔,还可听到远村传来的断续的狗吠。
那年我中学未毕业,但因父亲已声名狼藉,城里呆不下,只得跟母亲回乡下外婆家。农历八月十五,正是太阳已落月亮未升之时,村中突然钟声急响,接着有声音宣布:从明天起各家可以上山割五天草。说是各家,但因男人全都上水利工地了,实际上只是各家的女人。那时草场未分,能割到远草近草全看去得早晚。各家都担心割得远日后挑草难,结果是,饭还没吃,村中便处处响彻霍霍的镰声。母亲说,回到乡下可比不得城里,这一住谁知哪日是尽头,从今起就该学会乡下活。于是中秋节的晚上,我便跟母亲和全村的女人上山割草来了。
上到百丈高山腰,女人们便穿过一片山楂林,到一个岩洞装水。火把在人前明晃晃地亮着,走了二三十步,只见宽阔阔一块巨大的琉璃是水。洞壁长长短短挂满了石钟乳,雪白得幽幽发蓝的乳尖垂珠叮咚。水一动,火光便被涟漪反耀到洞壁,刹时满洞金环交错,荡得人心醉神迷。不知谁按下了第一个葫芦,迸起的水泡声直似捋脱了一串红硕的葡萄。在前的女人一听到这样的声响就捺不住了,一个二个争着把葫芦往下按,一时大珠小珠,四壁乱滚,雪乳金环,异彩纷呈,整个岩洞都在迷乱中尽情晃荡。后面的女人一下就炸开了,鸭帮一样往前拥。母亲回头说:“都别急呀!”话音未落,前面哗啦一声,只见一个少女双手一张,如坐滑梯似的顺着溜溜的石苔滑入潭中。我那时还不会游泳,一颗少年心一下就揪紧得疼,赤裸裸地竟哇地一声哭出。女人们都哄笑起来,只我充耳不闻,哭着扯住母亲的手,一双脚象只急蛙上窜下跳。母亲拽着我的头发说:“都起来了,还不停下。”一看,果然是少女正从齐腰深的潭水中手举两葫芦,笑吟吟地朝岸上走。女人们还在笑着。我的脸却一下羞得热烫,连少女递来的我丢落的葫芦也不知如何接。
母亲说:“莫笑莫笑,快帮她拧干了,这样巴着要凉出病的。”就有一个婆娘起哄道:“好啊,都来帮她拧啊。”一边说着一边就在少女胸前的玉峰上真拧了一把。突发的情境似闷雷一下就轰垮了我,以至许多年后,当我置身某种波光荡漾的环境总不能摆脱晕眩的袭击;婆娘的手如同神谕——在无数迷乱的光环中,眼前湿得透明的衣衫那样震撼地向我展示少女的美!我的整个灵魂在飘散,整个岩洞在碎裂,崩溃。我实在难以说清那时的感觉,总之是母亲的手指敲痛了我的额头,我听到母亲半嗔半喜地说“不害臊”,才懵懵懂懂地回过神来,心里仍兀自美好得厉害。
上山了,月亮像一面银盘高挂,流泻下迷朦而皎洁的白光。各种虫鸣此起彼伏,既热闹又杂乱。山路之之曲曲,时不时穿过一些崖壁的阴影,时不时爬上一些陡峭的石阶。母亲显然是走不惯山路了,不久我们就渐渐掉在了后面。我催她快点,她却罗索着喇叭里捡来的改造思想的话。我含含糊糊地应着,眼前却不停地晃动着那少女似纯真似成熟的脸。我们回乡的第一天,许多蓬头黑脸的鼻涕娃挤满了门口看,母亲便拿糖分众。在一大堆黑乎乎的手掌中,有一张白白净净的鹅蛋脸依着门框,那样静静地望着被宠拥的我。母亲把糖递过去时,那鹅蛋脸先是不觉,等明白也有自己一份,反不好意思地现出两朵红云隐去了,——但很快又静静地依在门框。母亲问:“你不要糖,那你要什么呢?”她说:“我想看看。”母亲说:“你想看什么呢?”她说:“看人呀。”母亲便笑了。母亲笑着说:“人有什么好看呢?”她很认真地想了想,似叹了一声说:“城里人好和气啊。”母亲苦笑一声不知如何接言,而我却分明看见她说到“城里人好和气”时眼中流露的艳羡的神采。几天后我去放鸭子,又见她在村前水碾坊的竹荫下编草鞋。她两腿夹住一张木弓,木弓两头的横担上绷着四条弦样的麻纲;她小手灵巧地搓着柔润的禾秆芯,左一股右一股,七编八绕,一只草鞋底便亲亲切切地出来了,那神态就像调理一张神奇的古琴!我放下赶鸭杆,越看越近,突然眼皮就被飞卷的秆尾拂中了。她“呀”的一声伸手欲看,不想正和我护眼的手碰在了一起。她飞快地缩回手,脸红红的说:“有什么好看嘛。”我说:“好看,我还从来不知道鞋是从弓弦上编出来的哩。”她听了我的话,仰头想了想,诡秘一笑说:“那当然啦,你们城里人的鞋是用心肝捧出来捂出来的嘛,只有我们乡下人的鞋才是从弓弦上走过来的啊。”我正捉摸她的话意,就听有人喊:“鸭子吃谷啦——”只得急忙起身;跑了好远还听见她嫩嫩的嗓音:“赶鸭杆呐——”
翻上一个山坳,微微的夜风便拂个不停了。成熟的草籽香、稔子香和山地的石苔香浓浓淡淡地袭来,使人感到既亲切又美好。月色更加白了,路边的草木真真的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突然就见一个人影立在高高的石头上,一见我们便跳下来,走近了才看清那张白白的鹅蛋脸。母亲问:“你怎么啦?”她说:“我崴了脚了。”母亲说:“崴了还这么乱跳。”她倒真跳了跳,说:“没事了,现在好了。”母亲还说:“可不敢太大意了。”但立时便不再说什么。少女走了十来步,回头说:“有水呢。”我一看,哪里有水,眼前分明平平白白地一条好路,便一脚踩过去。哪知哗啦一声,果然一沟银光,湿了双脚和屁股。少女便跳脚道:“硬要走!硬要走!人家说过是水嘛。”我站在水中,哭不是,笑不是,直到母亲打趣说:“小牛许是见你的衣裳湿了,也想陪你湿呢。”我才踢踢水走上来,心里还真觉得这样好。
终于走到山顶了。我靠着少女站下,让徐徐山风晾吹身上的衣衫。抬头望月亮,月亮变得更加皎洁,更加亲近,仿佛用一根竹篙就可走进去。我甚至真真地感到月光流过飘飘衣袂时的动感,闻到月亮上隐隐约约的花香。我一动也不想动,生怕响声会惊动少女使她离我飞去。我们就那样站着,任长风招展衣衫,遥望山下朦胧而广袤的大地、田野,隐隐约约的村庄、树林和河流。
二
那条大草岭啊!——四十年后的某个深夜,当我站在时间的另端眺望,我看见的是蓝色天幕下的两只巨靴;巨靴不疾不徐,踢飞了一些,踏碎了一些,踩死了一些……
我是什么?我是一只丑陋而笨拙的小甲虫。那巨靴在某个小城上空随意一掠,我便被踢到这里,和一朵刚开放的小花相偎相怜。
那是一条百丈长的草坡。站在坡顶望去,左边右边,只见群岭连绵起伏,就像谁白天晒干而忘了收的万匹锦缎。在我们的前后左右,先到的女人们已经割开了,这里那里蠕动着点点人影,回荡着沙沙的镰声。
少女没有和我们在一起。我曾经作出害怕状,提议三个人同在一面坡割,但母亲说这样割,第二天收草时难分。我又提议大家先一起割,收草时按三份平分,但母亲说我怎能算得上一份。我还想再说什么,少女放下我的葫芦,说:“我惯哩。”就一个人往更山深里走了。
母亲把铡刀一样宽大的大镰刀套到八尺长的竹把上,便开始教我割草。母亲双脚叉开,让镰锋在左前方和草坡取平,然后扭身用力;长长的镰把立时带着雪白的锋刃从坡上划过,那些枯黄的长草立时被唰唰斩断并被带到右边,整整齐齐地倒成一束。
母亲继续割下去。母亲一边割一边叫我跟着看。相叠的束草渐长渐长恰似一线不断生长的麦穗,然而我的目光却离了它们正沿着山深的路追寻。她到了哪里呢?该不会出什么事罢?不会的,肯定不会的,这样皎洁的月光,这样朗澈的夜;听,是鸟儿在啭呢。可是只有她一个人在里边啊。可是她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啊。鸟们都懂得呼朋引伴呢。它们是害怕还是亲密?它们的叫声那样奇特,咕咕咕咕……就像一长串由大到小的省略号。“来试一试。”是母亲叫我吗?“来试一试。”听说夜里的山上常有狐狸。“来试一试。”我看见母亲极为不满地盯着我。
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抱住镰把,心烦意乱地将身子猛地一扭;镰刀没有割断草茎,反而飞快地插入坡中。母亲的声音现在变成嚷了:“刀尾翘点,像船头一样,我说过多少遍了。”我拔出镰刀,重新摆出姿势。对坡的婆娘们好不容易找到谈资,吱吱喳喳地嘲弄着:“还是城里好啊,四两不上肩。”“快讨个媳妇吧,让媳妇把着手割多好。”我突然发狠,把刀高高向左甩出,然后用力向右横扫过去。我听到咔嚓一声,手臂都被震麻了,镰刀在坡面的石子上擦出一道闪亮的火光,然后像一只受伤的大鸟飞落草中。
我听见母亲的哭声像被子弹击穿的水壶似的一下就汩汩冒出来了。“落难的人家怎能这样啊!……迟早要被人抓住尾巴啊!……”我的心被哭得像一锅粥,既不知怎样安慰,又不知该做点什么,就那样抱着镰把,呆呆地站着。
突然,从我们右边的坡后,传来那样清丽的歌声:
金琉璃的瓷窑哟观音娘的庙,
小哥哥烧呀烧
还烧他黄泥巴的灶;
白帆子的楼船哟红帐子的轿,
小妹妹走呀走
还走她木板子的桥;
——月亮草哟月亮草!
是少女的歌声!原来她就在我们这条草坡的另一面!夜天澄澈,空里流霜,少女的歌在空旷而宁静的山坡上起伏飞扬,就像一支青青藤蔓舒卷着我的身心。我轻轻挥动镰刀,仿佛要弥补过错。那些银亮而成熟的坡草也渐渐变得听话起来,锋刃切断草茎的沙沙声那样和谐悦耳,仿佛一只巨大的春蚕在啃食绿桑。少女的歌还在缭绕着。她的歌我虽然一时还不能理解,但每一首后边那用凄婉得令人心颤的腔调拉出的“月亮草哟月亮草”,仿佛释迦拈花摩诃微笑,使我迷茫的心灵莫名所以地有了皈依。我不时有意地让刀背磕打到石子上作为呼应,全不管这会不会使母亲伤心。每当她的歌声一停,我的心便格登一跳,生怕在这神秘的夜中会发生什么;于是便更用力地磕打刀背,直到她的歌声从坡那面再次青藤般鲜鲜绕来。
渐渐地,每一面坡草都变成了一行一行的草垄。它们一条一条就像红狐狸的尾巴,从高高的坡顶一直垂挂到坡底。月光映射在铜黄色的草垄上,恰如天上撒下了万把金针银针,又像红狐狸尾巴长出的根根长毫。终于,少女的身影从坡脊的那边现出来了,并且我们之间越割越近,最后终于在坡顶遇合了。
不知谁在坡底的小冲沟边燃起了一堆篝火,起伏不停的火舌如同海底飘舞的水藻。我和少女并排着从坡顶割下去,两把大镰如同双桨划动,发出那样美妙动人的沙沙声。篝火的红光在月色空朦的草坡上忽浅忽深地荡漾着,使山中的夜晚显得更加迷离和神秘。我那样强烈地感到全身心的欢愉,却不知用什么语言表达。我甚至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只是尽量地让我的镰声和她的镰声合成一个节奏,仿佛这样我和她就是同握着一根镰把,那沙沙声就是我们共同的话语。坡草越割越光,不时地有各种鸟从残剩的草丛中窜出,在夜空中扑楞楞地瞎撞一气,最后落在坡底的小冲沟里。还有各种蚂蚱和偷油郎在空中啪啪地煽着翅膀,有时就落在人肩上。突然,少女的镰声停了。我转脸望去,只见一团白玉正从草丛中一蹦一蹦地跳出,两只眼珠像红宝石一样闪着光。“兔子!”我们几乎是同时惊喜地喊了一声就丢下镰刀扑上去。兔子在光光的草垄间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跳着,那样灵巧又那样不慌不忙。有时我们扑上去,它反而从我们的身下钻回;有时我们扑倒了,它就在前面竖起两只前脚擦擦小脸,又仿佛在刮鼻子羞我们。我的一只草鞋都不知被绊到哪里去了。忽然,少女拉住了我的食指。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在我们前面的坡上又跳出一只雪白的兔来。它们先是静静地对望一会,然后才跳上前,鼻子对鼻子地互相闻了闻,之后,才一前一后向坡上跳去。
我们趴在草垄上,一动也不敢动。我的食指像僵直了似的握在少女温暖而柔润的手里,既不敢勾一勾也不愿取回。我的心仿佛一汪醉泉,完全融化于那朦朦月色之中,融化于那淡淡草香之中,融化于那温温暖暖、柔柔润润的小手之中。月亮此时如同刚从草坡升起。我们就那样连着手,一动不动地趴在草垄,屏住呼吸,看那一对玉兔慢慢地、慢慢地跳上坡顶,跳进皎洁、浑圆的月亮中。
三
篝火熊熊地燃烧着,烤得人们湿漉漉的衣服冒出了丝丝白气。月亮已经落下西山,天却还没有亮。人们都聚到篝火边,喝水,松松筋骨,大声讲粗野的话,用磨石在镰刀上沙沙地鐾。之后拿出各种吊锅,——食物是早放好在里边的,白米,芋头,板栗,饭豆,家家各各不同;也不用淘,从竹筒、葫芦里倒进水,砍一根柴枝就吊到火上。
少女没有吊锅。我叫她和我们共用一个,她摇摇头谢了。一个十五六岁的黑少年用手拍拍她的肩膀:“嗨,那边!”黑少年的身边有一条小黑狗;少女便跟着小黑狗沿着坡底的小冲沟走。
我没找到跟着走的理由,只能眼巴巴地盯着少女的身子叠印着少年的黑背影越去越远。我不知道他们身影消逝的地方是个什么所在,只感到满山沟都黑魆魆的,山沟上的天空又乌又蓝。有人丢了一把干的勾藤进火中,火星立时哔剥四溅。我感到我的嘴唇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为了不说出难听的话,我混在一堆说粗野话的婆娘中拚命大笑,直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看见母亲把葫芦递给我,但不知她问了我什么,我突然高声答道:
“黑狗是猪!”
我看见母亲那样疑惑地望着我,又伸手摸摸我的额头。我推开她的手,跟着望我笑的人们笑。我分明听见夜空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细枝折断声,听见尖细而惊讶的欢叫,还有小黑狗愉快的哼哼。我觉得只要再呆一分钟我的胸膛就要炸开了。我强迫自己坐下来,将葫芦口堵住嘴唇,一双脚却像仙姑求神一样抖个不停。幸好,少女和少年回来了,手上都拿着几张大大的金竹壳。
逼人的火光舔在少女的鹅蛋脸上,我几乎是严厉地盯住这张脸,极力想从上面找到一些什么来证实什么。少女突然尖叫一声抢下我手中的葫芦,原来我的前胸早已湿透,壶水仍淋淋漓漓地从我的下巴注下。我没能证明什么。少女那样自然地将竹壳折成一个个小包,放上晒干的红薯丝。少年则从怀里掏出几颗鸟蛋,看着少女分出两颗给我。
“很好吃的。”少女说。
“要是抓着斑鸠就更好啦。”少年也凑过来,“小黑狗可灵啦,它嗅出斑鸠的窝,却不叫,就这样趴着,摇着尾巴发信号。”少年趴在地上,学着狗的模样摇着屁股;少女突然一葫芦冷水淋下,惊得少年一耸。
众人都笑了。
我也笑了。虽然心里还有些辣丝丝的,但毕竟敞亮;作为弥补,就暗暗在小黑狗胯间的小蛋蛋上捏了一捏。
吃完夜餐天仍然没有亮。女人们抱来一些草,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多久就有很响的鼾声。少年很殷勤地抱来一大捆草。母亲怕我们睡着后滚进火里,就让我们离火远些,并说三个少年正好睡一排。我一仰身便占了中间。少年说再整一整,我说困死了。少年还想把我右边的草抱过左边去,少女说:“干脆,你和小黑狗睡到沟边,人家城里回来的怕哩。”少年踌躇了一会,最终把草铺到了沟边,却狠狠地踢了小黑狗一脚。
深蓝的夜空突然现出那么多的星星,一条碎玉似的银河横过天际,满山都似乎回荡着嗬嗬的水声。少女将一把草盖在我的肚子上,然后我们就像听话孩子似的躺着,将手轻轻放在腿边。有一根草茎刺着我的耳朵,我却一动也不敢动,只是望着深邃的蓝空,闪烁的繁星。火光一映一映地闪现着,夜风送来浓浓的草籽香和稔子香,还有少女身上散发的淡淡的发香。我想我明天应该和她一同去找稔子,吃得我们的嘴唇都黑嘟嘟的,牙齿就变得更细更白。我又想起我带来了半个月饼,但又不敢动手掏出来分给她。我生怕惊动了身边的她!我就那样静静躺着,静静感觉一丝少女发若有若无地拂过脸庞,静静地让我的心变成一片春天的小园,生出那样多美好的念头。我知道我的眼角因受不了这样的甜蜜而挂着大滴的泪水。我没有擦去,而是一个劲地安慰自己:这是露珠,这是春天的露珠啊!
四
第二天人们起得很晏。拾柴煮过早饭吃了,又各自寻找草坡继续割。头晚割的草晒到中午就已干得差不多了,在阳光下黄灿灿的,就像一条条金色的带子。
中午刚过,一黑一白两个男人来到山上。他们一到就瞿瞿地吹响哨子,要所有的人立即集中到坡顶来。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都习惯地遵命赶来,在两个男人身边围成一大圈。
两个男人拿着红书白纸,轮流着念了一大通,之后说:富农分子黄木生从水利工地逃走了,他女儿却上山割自家的草,这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多么严重。最后宣布:草子割的草全部收归队里,明天就去工地顶她父亲的缺。
我到这时才知道少女的名字叫草子。草子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默默地用狗尾巴草拂着小黑狗的眼睛。太阳热辣辣地逼照头顶,女人们噼噼啪啪地打着大腿上的蚊虫。我不知道草子是否听懂那两个男人的话,她的眼睛仍然像小黑狗的一样清澈而澄净。她还那样天真地让小黑狗舔着她的小手,又那样天真地用狗尾巴草为小黑狗扎了一个绿色的项圈。
坡那边飘来了浓浓的稔子香,我终于看见了一簇一簇的稔子树,然而我已不能和草子一起去采稔子了。两个男人一走,母亲割出的草茬就参差不齐,不久就找个借口带我另换了一面草坡。我只能远远地看见草子的身影蠕动在宽阔的草黄中,那样细瘦而孤单。整个下午没有一丝风,烈日像一面明晃晃的铜锣,晒得人脑子哐哐直响。母亲割着割着便呕吐起来,我的镰刀又频频砍到石头上,在鐾刀的时候又割破了手指。
是草子昨晚握过的那根手指!我举起手指,我看见我的血珠滴在刀刃上,被雪白的刃口一分为二,那样慢慢地、颤颤抖抖地向下滑去。我奇怪我没有感到手疼,而是感到血痛,——一种静静地听着一滴血珠被无声地划破然后静静地从一个遥远的高空轰然落下的疼痛。
夕阳落山的时候,草子仍然没有回去。我想草子可能是真的没有听懂那两个男人的话。草子下到冲沟边煮红薯丝时,顺便带回一束白色的茅根。草子用衣袖将茅根一根根捋净,递给母亲说,用它熬汤喝既消暑又解渴。母亲面有难色地接过茅根,然后便不停地支使我去拾柴禾。我知道母亲的意图。我果然听见母亲断断续续结结巴巴艰难而努力地表述着两家再相处下去将如何危险的意思。母亲的脸在黄昏的阴影中犹豫明灭,两颗可怜的泪光挂在眼角欲落还休。草子呢?草子是否连母亲的话也没有听懂?她还是那样平静地擦燃火柴,那样平静地撮起小嘴轻轻吹火,然后合起小手等待草根汤升起白色的雾气,再小心翼翼地滗进一只葫芦递给母亲。母亲的手颤抖着。母亲接过草根汤时也许已心如乱云左冲右突不知所言:“这汤我不能喝……不能喝……”我手中的柴禾突然哗地散落,我清晰地看见一蓬细白的盐末从天空撒下,然后张成一面白的丝网,然后化成无数雪白的锋刃切割一块婴儿肤似的湖面;一只白色鸟飞走了,带着红宝石一样的眼睛飞走了;小虾、泥鳅和鱼儿在痛苦翻滚,剧烈而痛苦地翻滚……多年以后,我的写作之键这样揳痛时间的骨节:“满头花白的母亲躺在病床,长久地凝望着靠在墙边的一支拐杖,挂在杖上的一只葫芦,嘴唇微微蠕动。没有人知道她想说什么会说什么;——葫芦的旁边,一只苍老的蜘蛛正艰难而徒劳地补它破碎的网。”实际上那个正需要搀扶的弱少女最终以什么力量扶起一个更强者迄今已成了永恒的谜,等我走近的时候,母亲已经安静地端起葫芦,草子面对母亲,遥望草坡,已是梦幻般的轻声细语:“人要是真能变成草就好啦,这个说,小叶子,这颗露珠给你,那个说,二花儿,这缕清风给你;哦,够了够了,你们别太客气了。就是人来割草的时候,也是欢欢喜喜地等着,这个说,小叶子,我准备煮个粽子,周老三的娃好久都没尝着啦,那个说,枝姐姐,我要烧锅热汤,赵二爷被人绑得太久,双手都快废啦……可惜,可惜我要等到明年春天才能回来啦,——啊,明年,这些草!”那时啊,那时我心绪如狂不知所措。我看见母亲突然鼻翼抽搐,别转了脸,那样长久地、长久地遥望天边。
天边,在几片乌云叠困的天边,月亮升起来了。她仿佛不知道什么叫夜的黑暗,那样不经意地在云后露出一芽,洒下一点淡淡的清辉;之后,那弯弯的笑意便大起来大起来,仿佛一个在刻板老人面前不得不挂出一脸严霜的女孩,被一支不断在腮边羞着刮着的少年指所逗引,先是抿住小嘴,接着不得不用一根纤指捂住,但再接着便藏不住啦,那满怀的纯真天性呀,一咕嘟便化成了一串银铃,盈盈酒窝漾酥了天地……群山渐渐迷醉了,草场渐渐融化在朦胧桔红的光雾中。月继续走来,那样轻盈自在地走来,那样娟娟修修地走来,仿佛一个江南媳妇用油纸伞撑开烟雨拾着拱桥袅娜而上,仿佛古画上红颜皓质的仕女踩着筝音踩着一江酥白吹雪而来;虽步态柔柔,从不喧哗,却没有什么能挡得住她!——月啊!——月依然娉婷走来,自信走来,像一只无须依傍的雪白的天蚕,在茫无涯际的夜空中自我鲜活,自我饱满。突然,是人们蓦然回首吗?她一下便超越了平庸的山峦和兽逐似的云朵,悬浮于无边的太虚,那样澄澈,那样浑圆,那样丰富、自由和生动。一棵棵孤独的树影亮起来了,山这边山那边,开始是一声鸟啼,仿佛一只担着惊的松鼠用鼻尖试着碰落幽潭上的一颗露珠,接着,两声,三声,这小淘气终于发现世界其实很自由美好,于是大自然的琴键被彻底拨动了,浆果、玉露纷纷落下,满山满谷都滚跳着银珠似的好音……
整整一个上半夜,草子的镰声都在急促地、沙沙不停地响着。她的身影在月光中像棵风吹的小桐树,母亲叫她喝口水她也没有停下。那一对雪白的兔儿又出来了,也许是知道身边无人伤害它们,那样顽皮地跳来跳去,吱吱地闹着,似乎还想在草垄中做窝。小黑狗捺不住了,汪汪地叫着追上去。只在这时,草子才扬起镰刀,喝住小黑狗,然后走上去拍拍它的头,指着天上的月亮叫它好好看住。我看着草子的身影,心里既凄迷又醇美。小黑狗狺狺地跑到我身边,好像不服气地扯着我的裤脚。——我真想一刀把这不知足的家伙砍死!然而不知为什么,我把小黑狗抱起来,将脸颊贴在它毛绒绒的头上,反复地摩来擦去。
月亮又挂到了西天,低的坡谷已经不分明了,女人们咿咿唔唔地呼唤着,不知谁又在坡底的小冲沟边燃起了篝火。“小牛哥——”我突然听见草子在身后轻轻地喊;我回过头,草子将镰刀递给我说:“小牛哥,你先帮我拿下去好吗?”我接过镰刀,我发现草子的整个刀把都被热汗湿遍了。我说:“草子你一定困死了。”草子说:“是真困啦。我歇一会,你先去煮饭,把我的红薯丝掺进去。”
女人们都陆陆续续地来到了篝火边。为了消除两夜一天的疲劳,大家都拚命说着逗笑的粗话。有几个婆娘就脱了衣服在火边烤,大白免一样的奶子晃来晃去,逗得小黑狗汪汪乱叫。我无意听她们的野话,心里只感到一阵阵的甜蜜。我扯来一根山藤,一边慢慢绑着断了的草鞋帮,一边在心里默默地体味、学习草子那一声轻轻的呼唤。“小牛哥——”,多么温柔的呼唤啊!就像一口热气呵动蒙茸纷飞的芒草花,而我居然像一屁股跌进泥潭一般急着说,“草子你一定困死了。”“你小狗不如!”我骂着自己。这时,母亲下来了。我叫母亲煮三个人的饭,母亲望了我一眼,说:“草子回啦。”母亲把草子的镰刀递过来,说:“草子把镰刀和草鞋都留给你,回啦。”
坡谷的火光突然凝固了。草子的镰刀静静地躺在那里,她不大的草鞋,为了不惊动我而留下的草鞋,那样平静地绑在镰刀面上,仿佛轻轻踩着一弯新月。“草子——”我突然大喊一声,像疯了似的跳过冲沟,向坡顶追去。
坡顶静悄悄的,没了草子,也没了白兔,只有山风飒飒地吹着。我站到昨晚登上坡顶时和草子并排吹衣的地方,向着蜿蜒消逝的山路呼唤。草子一定听见了但没有回答。月亮静静地照着。山风空空地吹着。为了不让泪水溢出,我仰起头,拚命转移思想。我第一次发现月亮不是像在山下看到的那样似乎贴在天上,而是悬浮于一个浩茫无比、澄澈无比的蓝空中,在她冰心玉壶般的皎颜后面,有着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要深旷得多幽邈得多的无垠的净虚。我越是这样想,泪水便越流得急,刹时整个天空便似大雨滂沱。
五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草子。挑草的时候,她没有回来;九月重阳,没有她回来;十一月冬至,我在村头等着,已是寒意渐浓;我想着草子说过的开春回来的话,心想莫非她真的要等到开春。突然就听到消息说:草子死了。草子清清洁洁地死了。
——草子是回到月亮里去的。水利工地给黑五类家属定了很重的挑石量,草子人小,每天都要比别人多挑三四个钟头。那晚草子十点钟才回来,疲惫得已经说不出话。伙房里热水已完,草子就和一个女友到工地下游的河里洗。女友看见草子脱了衣服,神色平静,并非去洗澡地向着河心走。女友喊:“草子!你怎么啦!”草子没有回答。女友看见水光渐渐地漫过了草子的腰肢,漫过了草子的肩膀,突然一下就烂成了一汪碎银。女友急忙回去喊人来;人赶到,只见河面静悄悄的,没有风吹,也没有鸟语,只有一弯清清白白的月亮……
开春了,母亲听说山那边錾石磨的工还可糊口,便叫我跟二舅他们一起去。我肩着几根沉重的钢錾,穿着草子留给我的那双草鞋,又重新走过了那片草场。一坡一坡的草都收干净了,在那些被斩割过的草茬上,又已冒出了点点星星的草绿。只有草子割的草没有收,也没人愿收,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经过秋霜冬雪,它们已被漂洗得那样干净,在那些泛绿的山坡上,那样洁白地垂挂着,仿佛用月光编织成的条条玉带。钢錾沉甸甸地敲打着我的脊背,二舅一个劲地催我赶路,然而,我还是要停一停。那些注定比我的生命还要长久的草香又淡淡袭来,我仿佛又听到了草子的歌:
油香香的八角哟蜜甜甜的桃,
小哥哥摘呀摘
还摘他辣巴巴的椒;
白生生的萝卜哟青悠悠的蒿,
小妹妹掐呀掐
还掐她苦丁菜的苗;
——月亮草哟月亮草!
我不再流泪。我弯腰拾起一根漂白的草茎,放进嘴里;叮叮当当的钢錾敲打着我的脊背,我一边走,一边像牛一样默默反刍。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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