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送完孩子上夏令营,想起张充和先生最近好像身体微恙,便顺路折进去看看老人家。在中文世界里,女性而被唤作“先生” ——虽然有点“政治不正确”的味道——算是一种至高的尊称。年过九旬的张充和先生正是我们耶鲁华人社区里备受尊崇的一位老人。她是大作家沈从文的妻子张兆和的妹妹 ——抗战时期重庆、昆明着名的“张家四姐妹”之一,因为在书法、昆曲、诗词方面的极高造诣,与沈尹默、张大千、傅抱石、章士钊等一代宗师都有很深的交谊,被人们称为“民国时代的最后一位才女”。老人家身体健朗,每天依然坚持读书、习字。在她习字的案桌边上,摆着一幅美须飘髯的张大千俯身在水边给一只大雁喂食的照片。已经不知是第几次了,老人家又给我讲起了张大千和这只大雁的故事——
抗战年间,张大千曾经面壁敦煌数年,在敦煌石窟里临摹、习画。有一天傍晚在鸣沙山下的月牙湖边散步,他救起了一只受伤的大雁。以后每天,他都要带上当时极为匮乏的食品,到湖边喂养这只大雁。大雁身体渐渐复原,和张大千成为好朋友,每天一落晚,无论风雨阴晴,都要守在湖畔,等候他的到来,陪着他散步。这幅喂食照片,就是当时相随的中央社记者罗吉米(译音)现场拍下来的。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张大千离开敦煌的日子临近了。离情依依,张大千生伯令他的大雁朋友伤心,便不等天晚,早早率领众人登车离去。没想到,车子刚刚驶过月牙湖,天上便传来一阵阵大雁的哀鸣。众人抬头看去,一只大雁就在头顶上一圈圈地盘旋,追着车子,发出尖厉的唳声。张大千赶紧让车子停住,他刚刚跳下车,那只大雁便嘶鸣着从高空俯冲下来,直直地扑向他的怀里。张大千搂住大雁,泪水潸然而下。他抚摸着大雁,大雁也久久依偎着他。众人都被这一幕人雁相依的情景慑住了。良久,张大千拍拍大雁,把它放飞到空中,大雁一声尖唳,打了一个旋,终于消失在大漠青空之中。张大千挥挥手,登车而去……
每次说到这里,张先生眼里都噙着泪光。“这张照片,是我亲自向罗吉米讨来的。 ”
张先生用混杂着安徽乡音和江浙口音的温婉调子,向我轻轻吟诵起来:“……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青空。雁唳。大漠。远鸿——这是我心头漫过的图景,也是眼前流过的诗境。是的,一袭布衣,俯仰苍穹;有所牵挂而来,无所牵挂而去;既知万物有灵,更轻身外之物;人生重情重义,却可淡看聚散浮沉。我本来想把“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悲声易字入题,不料跳脱心头的,却是嵇康的句子:“……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我久久凝望着那张照片。相框边上倚靠着一小块玄色的人形石头。“这是我日后在敦煌月牙湖边捡拾的,你看看,像不像一个小小的站立的观音?”张先生轻轻说。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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