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很小的时候,爸爸常常俯下高大的身子,把他拎起来,举向空中。他挥着两只小手乱抓,快活得咯咯直笑,妈妈瞧着父子俩,也乐得合不拢嘴。他在爸爸的头顶上,可以低头看妈妈扬起来的脸,还有爸爸的白牙齿和蓬乱、厚密的棕色头发。接着,他就会高兴地尖叫,要爸爸把他放下来。其实,在爸爸强壮有力的手臂里,他感到安全极了。这个世界上,最棒、最了不起的人就是爸爸。
他长大了,会“抓狗熊”了。每到晚饭时分,他就埋伏在厨房门后,一听到爸爸关车库门的声音,便屏住呼吸,紧紧地贴在门背后。于是,爸爸来了,站在门口,两条长腿一碰,笑哈哈地问:“小家伙呢?”
这时,他就会瞥一眼正做怪相的妈妈,从后门弹出来,抱住爸爸的双膝。爸爸赶紧弯下腰来看,一边大叫:“嘿,这是什么——一只小狗熊?一只小老虎!”
后来他上学了。他在操场上学会了忍住眼泪,还学会了摔倒抢他足球的同学。回到家里,他就在爸爸身上演习白天所学的摔跤功夫。可是,任凭他喘着粗气,使劲拖拉,爸爸坐在安乐椅里看报,纹丝不动,只是偶尔瞟他几眼,故作吃惊地柔声问:“孩子,干啥呀?”
他又长了——长高了,瘦瘦的身材倒十分结实。他像头刚刚长出角的小公牛,跃跃欲试,想与同伴们争斗,试试自己的锋芒。他鼓起手臂上的二头肌,用妈妈的软尺量一量臂围,得意地伸到爸爸面前:“摸摸看,结实不?”爸爸用大拇指按按他隆起的肌肉,稍一使力,他就抽回手臂,大叫:“哎哟!”
有时,他和爸爸在地板上摔跤。妈妈一边把椅子往后拖,一边叮嘱:“查尔斯,当心呀,不要把他弄伤了!”
一会儿工夫,爸爸就会把他摔倒,自己坐在椅子里,朝他伸出长长的两条腿。他爬到爸爸身上,拼命擂着两只小拳头,怪爸爸太拿他不当一回事了。
进了中学,踢球、跑步,他样样都练。他的变化之快,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他现在可以俯视妈妈了。
他还是经常和爸爸摔跤。但每次都使妈妈担惊受怕,她围着父子俩团团转,干着急,不明白这样争斗有什么必要。不过回回摔跤都是他输——四脚朝天躺在地板上,直喘粗气。爸爸低头瞧着他,咧嘴直笑。“投降吗?”“投降。”他点点头,爬起来。
此后,他有一年多没和爸爸摔跤。一天晚上,他突然想起这事,便仔细地瞧了瞧爸爸。真奇怪,爸爸竟不像以前那样高大,那样双肩宽阔。他现在甚至可以平视爸爸的眼睛了。
他走到爸爸跟前。爸爸正在看报。他一把夺过报纸。爸爸诧异地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碰到儿子挑战的目光,爸爸眯缝起眼睛,柔声问:“想试试吗?”“是的,爸爸,来吧。”
爸爸脱下外套,解着衬衫扣子,说:“是你自找的啊。”
妈妈从厨房里出来,惊叫着:“天哪!查尔斯,比尔,别——会弄伤自己的!”但父子俩全不理会。他们光着膀子,摆好架势,眼睛牢牢盯着对方,伺机动手。他们转了几个圈,同时抓住对方的膀子。然后,用力推拉着,扭着,转着,默默地寻找对方的破绽,以便摔倒对方。室内只有他们的脚在地毯上的摩擦声和他们的喘息声。比尔不时咧开嘴,显出一副痛苦的样子。妈妈站在一边,双手捂着脸颊,哆嗦着嘴唇,一声也不敢出。
比尔终于把爸爸压在身下。“投降!”他命令道。
“没那事!”爸爸说着,猛一使劲推开比尔,争斗又开始了。
但是,爸爸最终还是筋疲力尽了。他躺在地板上,眼里闪着狼狈的光。儿子那双冷酷的手,牢牢地钳住了他,他绝望地挣扎了几下,停止了反抗,胸脯一起一伏,喘着粗气。
比尔问:“投降?”
爸爸皱皱眉,摇了摇头。
比尔的膝头仍压在爸爸身上。“投降!”他说着,又加了点劲。
突然爸爸大笑起来。比尔感到妈妈的手指头疯狂地拉扯着他的肩膀。“让爸爸起来,快!”
比尔俯视着爸爸,问:“投降吗?”
爸爸止住了笑,湿润着眼,说:“好吧,我输了。”
比尔站起身,朝爸爸伸出一只手。但妈妈已抢先双手搂住爸爸的膀子,把他扶了起来。爸爸咧咧嘴,对比尔一笑。比尔想笑,可又止住了,问:“爸,没弄伤吧?”
“没事,孩子。下次——”
“是的,也许,下次——”
妈妈这次什么也没说。她知道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比尔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突然转身就跑。他穿过房门——以前常骑在爸爸肩头钻进钻出的房门;他奔向厨房门——他曾埋伏在那后面,等待着回家的爸爸,扑上去抓住他的长腿。
外面黑黑的。他站在台阶上,仰头望着夜空。满天星斗,他看不见,因为泪水充满了眼眶,流下了脸颊。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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