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走了。
丰子坐在校车里对我说,秀才,从今天晚上开始上自习吧。然后校车卷裹着飞扬的尘土远去了,远去的还有丰子摇摆的手。那天开始我真的背起书包,真的走进那栋庞大的教学楼。昏暗,干燥,陌生。我翻开书,开始第四次四级攻坚战。丰子的第四次四级考了 60 分,他拍着胸脯说我以实践证明,四级是要考四次的,你没计算报名费么?一次十五,四次六十,一块钱一分,不贵。丰子说这话的时候没笑,很认真。
我知道丰子将要离开的消息时,他只剩三天时间了,他居然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那天不是周末,他非要我陪他进城。他没说为什么,他说你别无选择,就像三天以后我别无选择一样。他没让问,我也没问。
丰子很仔细地将本部逛了一遍。他在烈士纪念亭待的时间最长,八分钟。他说秀才你还记得我们进校那年听李阳的演讲吧?我点点头说十月十五号,体育馆。丰子笑了笑在碑石上拍了一把说,当年李阳在这块碑前疯狂叫喊的时候有没想过万一不成功呢?他成名后再回到母校是什么样的感觉?我说不知道。直到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丰子进城的真正目的。但我知道他有心事,他的笑容里心事重重。
丰子拉着我冲出校门,样子很不好看。丰子说看黄河去,走。我看看表,九点二十四分,也就是说我们在本部逛了三十四分钟。我并不知道那是丰子对他的大学的告别仪式。
丰子拉着我直奔黄河母亲塑像。没有游人,滨河路安静得像流淌的黄河。吹来的风挟裹着春天的气息。倚着栏杆,隐约望见对面山上的白塔。有人坐着缆车慢慢地向山上移动。
沉默了好一阵,丰子掏出一张折叠的纸,递给我。我瞟一眼,大吃一惊。我说丰子,你疯了?为什么?丰子显然料到我会这样问,他不急于回答,或许是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望着黄河,说,你瞧这水,从诞生那天就这样流呀流,不停地流,流到大海就算是到头了,找着归宿了,人呢?人像水一样流呀流,流到坟墓也就完了。明知尽头是死可人还是你争我抢拼命往前流,到最后还不是一样?如果上大学是为了将来尔虞我诈多填充资本,还不如干自己喜欢的事去。干成了,没白活。干不成,也没白活。至少尝到活着的滋味,够了,值了。
没想到丰子真的走出了这一步。晚上躺在床上,望着对面空荡荡的床铺,恍然如梦。也许方丈说得对,不是丰子疯了,是那张床邪门。丰子没住进来之前,睡那床的是个江西人,有梦游的习惯,很恐怖。后来割腕自杀未遂,退了学。现在轮到丰子,他也休学了。那床真被下了咒语?
有人说异性之间没有真正的友谊,那我和丰子是不是有真的友谊呢?丰子去后,我时常想起这个问题。我想不出,也许丰子也答不出。真的友谊或许是无法言传的。我又想丰子休学的原因,想到最后,我冒出一身冷汗:其实我并不了解丰子。
我和丰子的真正接触是从情书开始的。丰子第一次叫我帮他写情书,是军训期间。写给他远在大理的女朋友。信是他自己拟的,无非是思念过度,积劳成疾,卧病在床,茶饭不思,唯汝良言妙药可解等等。鸿雁传书一阵,最后还是分了。丰子给那个女孩寄了本《围城》,扉页上写了句话: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
第二次丰子揣着我帮他写好的情书,悄悄跟在一个女孩后边,想瞅机会交给她。从六楼跟到一楼,正当丰子决定冲上去勇敢一回的时候,女孩身子一旋,出了教学楼。一个男生捧束玫瑰迎上来,抱着女孩啃。丰子和她擦肩而过,把情书丢进了垃圾桶。
常听丰子说起他的高中生活,他说高考前的那段时光是最痛苦也是最快乐的。有段时间他没有去学校,一个人住在顶楼看书。他拉开茶色玻璃窗,捻起揉成一团一团的废纸往下扔。他说那些纸团像着了魔,竟对他欢快地喊,下来呀下来呀。丰子说他真有跳下去的冲动,那冲动不亚于下面有个心爱的女孩在呼唤他。丰子的快乐来源,是后来他送了本《围城》作纪念的女孩。打电话,传书信,偶尔聊天。丰子曾和那个女孩相约北京,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几个月后,丰子来到了大西北一处荒无草木的校园,女孩补习了,她非北京不可。
我和丰子的遭遇出奇相似,不同的是那个女孩也没去成北京,却上了南方一所名校。我和丰子选择了旅行作为排解烦恼的方式。我们的第一次旅行地是敦煌。我还记得两年前的那个下午,丰子和我并肩坐在鸣沙山上,阳光照过来,沙浪柔得像水。丰子问了我两个问题,我都没有答出来。他说为什么三毛会自杀?为什么三毛会把半个身子葬在鸣沙山?
我们的第二次旅行地是青海湖。青海湖湛蓝湛蓝的海水充满亲近的诱惑,海浪拍击岸边石块,湛蓝碎成雪白。海鸥和鸬鹚在海面上轻快飞舞。丰子的心动了。他说下辈子投胎变只鸟多自在。
后来又去了银川去了崆峒山。最疯狂的一次是骑自行车去了夏河。我想我和丰子是真的疯了。那时候的夏河正是秋天,桑科大草原黄澄澄的,拉卜楞寺对面山坡的枫叶正红。我们又一次坐在山坡上,或躺或卧,嘴里叼根草,望着天上盘旋的鹰。寺里不时传来长喇叭沉沉的呜呜声,隐隐地就像是屁股上不时传来的疼痛。
我说我想去大理。丰子说那就走吧,我家乡很美。早就想去云南,听说那里是云之南——彩云的故乡。高考前最压抑最郁闷的日子是在许巍的歌声和一个女孩的鼓励中度过的。那时候我喜欢关了灯,躺在床上,任优美的旋律和许巍有些沙哑的嗓音在空气里流淌。我对女孩说如果我去云南只是因为这首歌,你信不?她说,我信。那时候真的以为能看到未来,其实未来从来都是缥缈的,既清晰又模糊,亦幻亦真。如今我仍在听这首《温暖》,它依然如当年一样再次温暖了我,而当年的女孩却在我的视线里越走越远。时过境迁,经久不变的是熟悉的歌声:
我坐在我的房间 \ 翻看着你的相片 \ 又让我想到了大理 \ 阳光总那么灿烂 \ 天空是如此湛蓝 \ 永远翠绿的苍山 \ 我爱蓝色的洱海 \ 散落着点点白帆 \ 心随风缓慢地跳动 \ 在金色夕阳下面 \ 绿色仙草丛里 \ 你的笑容多温暖……
大理四景——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据说无以伦比。我想不通生活在这么美丽的地方,为什么丰子会长出一颗躁动不安的心?他说上大学前他不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难道是校区悲凉的氛围所致?丰子住进我们宿舍以后,时常晚归。起初不经意,有一次他竟然满身土灰紫青着脸进来了。严刑逼供,才知道他从萃英山上滚下来了。我仿佛看到月夜里一个孤单的身影在山上慢慢挪动,我想象不出那是怀了怎样的忧伤。
丰子走了。他给我留了幅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丰子经常为他难看的字体抱歉。我在教室里常常发呆。大理竟然是我和丰子共同旅行的最后一站。我时常想起三塔公园,想起丰子告诉我说后边两座小塔斜了,一座斜了八度,一座六度;想起洱海上的小普陀岛,我和丰子大嚼刚炸出来的虾米,满嘴油光;想起蝴蝶泉,洗了手,丰子才说这泉水只能洗三把水,一把预示财运,两把预示官运,三把预示桃花运,我洗了三把,可我始终没有桃花运。
那天离开黄河边,陪着丰子去了西北书城。丰子疯狂买书。除了车票钱,全换了书。丰子说放心,我只是回家休养,舒畅了还会回来和你走遍全国。我想也是,丰子还会再回来的。丰子没让我送,甚至不让我上校车,我一上去,他就恶狠狠地把我推下来。望着远去的车子,我对着飞扬的尘土破口大骂。我说丰子你敢退学,我操你妈。真希望丰子听见了会下来揍我,可是没有。
下自习走上转往食堂的路,忽然闻到一股花香,路灯下瞅见迎春开了。丰子没有等到春天来到校区就走了,我想他会遗憾的。
草地上的喷头在阳光里又开始唧唧喳喳蝉鸣了,枯黄的草地上探出新鲜的草芽。校区的四月,终于迎来了春天。风吹进窗,夹杂着草地上腐草的味道。这时候的丰子在干什么呢?但愿大理的风花雪月能将丰子心中的块垒悄悄化解。我等待丰子回来和我走遍全国。
夕阳慢慢融入山野,此时的大理也该是同样的黄昏。耳伴响起许巍的歌:我思念的城市已是黄昏,为何我总对你一往情深?……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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