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调入县重点中学任教后,接手了一个班级。全班五十个人像一群灿烂、快乐的蝴蝶在眼前飞舞,除了一个男生。那是个孤独的人,很害羞,逢上集体活动,他总落在后面,似乎唯恐别人记起他,把他推到众人面前让他出丑。他皮肤很白,眼睛很小,一条眯紧的眼线里流露出戒备之色:他的眼睫毛像一道有力的闸门,截住了所有的话流。
学校里常有这样的规矩:结算下来,一个学期学杂费超支后,得补交。这一群学生里,最后一个交钱的,总是他。班长告诉我:他呀,家里穷!
如果没有那件事,我始终不会相信会有这样艰难的家庭。
那一天,我正准备去上课,突然一个学生气喘吁吁拦住了我,告诉我那个男生犯病了。症状是:男生在墙根处走着走着,突然口吐白沫,倒下了。
我赶到学生宿舍。那个男生躺在床上,虽然盖着被子,人还是簌簌发抖。男生一见我,像一个孩童那样委屈地说:“我要死了!”他一边叫,一边从被窝里伸出略略有些浮胖的手来。我用手探探他的额头,安慰他。男生却反手牢牢抓住我的手腕子,生怕我扔下他,掉头不顾。只有无家可归的人,才会对一丝温情表现出如此巨大的渴望来。
情况不太乐观。男生虚弱,站不起,发抖,吐白沫子,还说胡话。我和几个学生一起把男生送进了医院,又听从医生的建议,很快办了住院手续。剩下来的事是安慰这个无助的人,并尽快与他家人取得联系。我打了无数电话,才找到一个答应转告情况的人。
(二)
从上午一直到傍晚,我一直在医院等候。天快擦黑时,我下楼买饭。刚出住院部,迎面遇到了男生的哥哥。还没等我开口,男生哥哥就说开了:“老师你也在这里?唉,老师你不知道,今天我是多么倒霉。我刚卖了一窝小猪,卖了三千六百块,去掉成本,赚了几百块,好歹没有亏本。卖掉猪,我就借用建筑队的摩托车到镇上去,我妈坐在车的后面。她不知道怎么坐,结果把脚伸进了轮子里,我感到车子咯噔一下,以为撞到了什么,可是一想,不对,就回过头去。吓,我看到一条血线。我妈的脚给轧断了。她刚刚住进了医院,二楼,外科病房。”他扬扬手里的快餐,“这是晚饭。”
我这才注意到他拎着的快餐盒,同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可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没有接到转告的电话?你弟弟住院了。”
“什么?”他瞪大了眼,“什么?”
我边斟酌,边把事情极婉转地说了一遍。男生哥哥脸上的神情,分明是不相信这个事实。可是看到我一脸严肃,他沉默了。那是农民式沉重的沉默。
权衡之后,他先给母亲送了饭。接着两人到了四楼。
男生还在睡,布满雀斑的脸在抽搐。当他哥哥走到病床前时,他突然睁开了眼睛,仿佛瞬间跨越千山万水,看见了亲爱的哥哥。他一下子泪如泉涌,说不出话来。男生哥哥轻柔地摸摸他的脸,摸摸他的额头,像一个巨大的守护神。邻床的老太太目睹此景,翕动干瘪的嘴唇,念着经文。
我一直呆到凌晨才回去。离去前那段时间,男生的哥哥不能同时照顾两个病人,就一会儿在四楼,一会儿又跑到二楼。最后这个脸色黝黑、身体壮实的农民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就和我坐在护士值班室里,倒苦水。
他哀叹着。他得瞒着母亲,也得瞒着弟弟。每次从二楼跑到四楼或从四楼跑到二楼,他都要撒一个小小的谎,因为两个病人都被命运击中,都需要安慰,再也经不起牵挂之苦。他说:事情都由他一个顶着。接着,他叹起最棘手的事来:住院的钱。因为行情不佳,一窝猪才赚了几百块钱,这些还不够支付一个人的住院费,何况两个。说着说着,他又陷入了沉默。
这情景确实令他犯愁。值班护士在一边翻看画报,一脸无动于衷。一个在说,一个在听,一个显得冷漠。世界大致如此。
(三)
夜里,学校的头脑人物终于来了。男生哥哥在校方头脑面前又诉了一遍苦。
“不要担心!”校方头脑大度地说,“暂时缺钱嘛!学校先垫着,以后再还。”
男生哥哥千恩万谢。接着,他又说:“我们真是没有办法。你要知道,我弟弟开学时的学费怎么凑都凑不起,没办法,我妈说:去卖血吧!她就卖了血,换了钱才交了学费。我弟弟本该读师范,可是分数偏又上了重点高中。我说:读师范吧!他偏要读高中。我就让他上了高中……”
我震惊了。但令我更震惊的是,一度显得万分大度的校方头脑突然冷淡下来,打着腔调嗯嗯啊啊。后来男生哥哥去照顾病人时,校方头脑低低地问我:“他们真那么穷?”
他把“真”字咬得快要碎了。得到肯定后,校方头脑收回了怜悯的目光,开始冷冷地看病房。我的心突然往下沉。一股悲伤涌来。
校方头脑走后,我为学校感到一阵惭愧:有权有势者只是许下一张空头支票,而我却无能为力。男生哥哥显然忘记了疲倦和睡眠,不停奔波。他的脸看上去更黑了。
后来的情况我并不了解,因为男生休学了。直到有一天男生再次来学校,我才又见到他。看到男生举动小心翼翼,说话抖抖索索的样子,我蓦然不再怜悯他,而是和他一样伤心。我看出了男生确实犯了病。糟糕的是:男生没有钱治那个病。
学生们告诉我:以往遇到要交费,男生总是特别紧张;他也怕聚会,因为那要花钱。从那时,他开始变得抑郁、孤僻。
知情的学生还告诉我:出院后,男生跟着他哥哥进了建筑队干活。事实上他体弱多病,性情内向胆怯,干不了任何活。所谓干活,不过是玩罢了。
还有一点:这个男生名叫章幸福。在他身上,他父母寄予了美好的愿望。然而造化弄人。
一晃10年。不知道“幸福”是不是真的幸福了。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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