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实在太复杂了,因此我们就忘记了。他的脸却长得极寻常,因此我们再也想不起他的模样了——我们实在是不知道他是谁,虽然他欠了我们家的钱。
当时他赶着羊群路过我家店铺门口,进来看了看,赊走了八十块钱的商品,在我家的账本上签了一个名字。后来我们没事的时候就翻开账本的那一页反复研究,不知这笔钱该找谁要去。
在牧业上放债非常困难,大家都赶着羊群到处跑,今天在这里驻下毡房子住几天,明天在那里又停一宿的,从南至北千余里的范围,加之语言不够通畅,环境不甚熟悉……我们居然还敢给人赊账!
幸好牧民都老实,又有信仰的,一般情况下不会赖账。我们给人赊账看来是在承担风险,但长远考虑的话还是很划得来的。
春天上山时,羊羔没有出栏,牧民手头都没有现钱,生活用品又急需,不欠债实在过不了日子。秋天羊群南下,膘肥体壮。路过喀吾图一带时,便是我们收债的日子。但有一段时间我们总是搬家,害得人家来还钱总是找不着地方,千打听万打听,好容易才找上门来,还清了债,亲眼看着我们翻开记账的本子,用笔划去属于自己的那个名字,这才放下心来,一身轻松地离去。在喀吾图,一个浅浅写在薄纸上的名字就能如此轻易地紧紧缚住一个人。
可是,那个账本上,所有人的名字都划去了,唯独这个人的名字还稳稳当当地在那一页上停留了好几年。
于是我们急了,开始想办法打听这个家伙的下落。
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牧业上的老乡。我们正好想起来这事,就拿出账本请他辨认一下是否认识那个人——用我妈的原话说是“不要脸的,‘加蛮’(不好)的人”。
谁知他不看倒罢了,一看之下大吃一惊:“这个,这个,这不是我吗?这是我写的字呀!”
我妈更加大吃一惊,加之几秒钟之前刚骂了人家“不要脸”而且“加蛮”,便非常不好意思,就哼哼哈哈讪笑起来:“你?呵呵,是你?原来就是你?……”
这个人揪着胡子想半天,也记不起自己当年什么时候买了这八十块钱的东西,到底买了八十块钱的什么东西,以及为什么要买。
他抱歉地说:“实在想不起来啦!”却并没有一点点要赖账的意思。因为那字迹的确是他的。但字迹问题也终究是他自己说了算,我们又不知道他平时怎么写字的。反正他就是不赖账。
他回家以后,当天晚上立刻送来了二十元钱。后来,他在接下来的八个月时间里,分四次还完了剩下的六十元钱。可以看出他真的很穷。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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