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平老县城有个城隍庙,现在已是满目颓废,一片荒寂,当年却是县剧团所在地。少年时代的我,常在这里游荡,捡“巴巴戏”看。“巴巴戏”是句土语,意谓戏快终场时,不再收票,我们这帮野孩子便一拥而进,正好赶上戏尾巴看个热闹。过去传统戏多是大团圆结局,落魄书生金榜题名脱掉青衫换紫袍,落难公子重振门庭再续旧缘娶小姐,抑或忠良雪冤正义最终战胜邪恶,以及那位寒窑十八年苦尽甘来的王宝钏坐了金殿等等,其实都是戏快要终场才热闹登场的。当然,热闹之后,便是曲终人散各回各家了。随着散戏的人流,我们也乐呵呵地回家去--尽管带给我们欢乐的,只是个“巴巴戏”。
出于怀旧吧,那天专程去了趟老城,在城隍庙独自转悠时,意外发现县剧团牌子还挂在这里。时有青年男女演员出入于一排破旧平房中,院里还停着一辆供下乡演出的大轿车,只是那车也像我一样,早已失去靓丽风姿,而行将进入“暮年”了。在为时下戏曲舞台多不景气扼腕叹息中,我也为依然苦苦坚持的县剧团而感动不已。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县剧团以其独有的“阿官腔”,不仅风靡整个西北地区和河东山西及山东半岛,且曾赴京汇报演出,并成为当时唯一进入怀仁堂演出的剧团。演出结束后,受到当时党和国家领导人朱德、周恩来、彭真、陈毅、习仲勋等接见。首都各大媒体对演出的成功,亦纷纷刊文予以盛赞。一个地方小剧种,能获此殊荣,自是有它独具的艺术魅力了。可惜我是门外汉,只能通过相关资料,略窥其阿宫腔的堂奥罢了。
阿宫腔起初是皮影戏的一个流派,亦称“遏宫”。之所以称为“遏宫”,一是指其行腔具有翻高遏低,齐齿(指用舌尖抵住牙齿发出“那咦呀噎”等衬字)落音的艺术特色,遂于高拔激越中又不乏细腻委婉;二是因为遏音落在“五音”(宫、商、角、徵、羽)中的宫调上。据说遏宫最初与秦腔区别不大,后为迎合当时观众(主要是官宦人家)欣赏需要,艺人们便在唱腔落尾加个“遏头子”(即翻高遏低),以消解秦腔某些过于粗硬吵闹(即俗语说的“满口腔”)的缺点。不承想竞收到了被行家称为“三放(秦腔拖音)不如一遏”的艺术效果。1958年,阿宫腔由皮影戏移植到舞台上后,在保持自身特点中,又先后借鉴和吸收了眉户、秦腔、碗碗腔等兄弟剧种的曲调或行腔技巧,并揉进蒲剧发音方法,其唱腔愈加变得细腻、婉转,刚柔并济。伴奏乐器也更加丰富,除了作为主奏的硬弦、板胡,月琴,再配以鼓板、唢呐、笛子、梆子、铰子、牙子、小锣、铙钹之类,遂在一片热闹中不失优雅,优雅中又显得清越可人了。难怪有人赞誉阿官腔较秦腔细腻,较眉户刚劲,从而形成了自己不沉不躁,激越委婉的艺术特色。加上过去戏未开演前,幕后已然奏出“十样景”(由十种以上曲牌合奏)奉献给观众,使人未睹演出先闻其声,不啻一个意外享受了。
至于阿宫腔的来源,尽管说法纷纭,莫衷一是,大致却不外乎两种:即一是宫廷说;二是民间说。持“宫廷说”者认为阿宫腔源于秦朝末年,当年项羽火烧阿房宫及秦宫,宫中一些乐工、歌女流落民间,遂将宫中一些乐舞曲调传于民间。由于当时秦宫中阿房宫名气最大(据时下学者考证,阿房宫其实并没有建成,仅筑好台基而已),人们便称这种曲调为“阿宫腔”。位于秦都咸阳西北的礼泉县,更确切地说,是兴平县与礼泉县交界处的店张,也就成为阿宫腔的发祥地。如此算来,阿宫腔已然传承两千多年了。持“民间说”者则认为,中国戏曲不同于西方的从宫廷走向民间,而是从民间走向宫廷,阿官腔也是这样,最初只是民间皮影戏的一个别种,清嘉庆、道光年间(公元1796--l850年)从礼泉传到渭北一带,如此算来,迄今也不过二百余年。孰是孰非姑且不论;窃以为,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文化(包括戏曲)又何尝不是一方水土的产物呢?只要看看各地方戏的行腔念白,无不带有浓郁的当地方言特色,且其戏中表达的思想感情、生活习惯及其价值取向,也往往受到当地文化或民风民俗的制约,也就不难理解了。即如我们秦人素有尚武传统,为人守诚质朴,说话办事喜欢直来直去,“生硬冷倔”中又不乏热激心肠,这一切,也就决定了秦腔不可能像昆曲那样具有仿佛水磨出来的细腻典雅,或如越剧那样的款款软语,情缠意绵,而是由着嗓子直吼出来激激昂昂慷慷慨慨抑或悲悲凉凉。如是,作为地方文化产物的音乐舞蹈或戏曲,其源头当来自民间,且与祭祀神鬼或宗教息息相关。如我国古代在腊月举行驱鬼驱疫仪式(称为驱傩,音nuo),便是通过歌舞来表现的。此外,诸如《诗经》里的《周颂》,《楚辞》里的《九歌》,由于诗里包含着大量的舞蹈、音乐成分,并由女巫男觋(念xi)扮演舞者,以取悦天地鬼神,亦可看作戏曲的雏形。至于宫廷设立主管乐舞的官员,相传早在5000年前黄帝时代就有了。因当时乐官姓伶名伦,后遂称乐官为伶官,那些从事乐舞或滑稽戏的艺人也就被叫作伶人了。
我们知道,戏曲的成熟和发展,离不开城市商业的兴盛和市民阶层的壮大,而代表我国戏曲真正走向成熟和繁荣的宋元杂剧,正是这一社会环境的产物。当然,宋元杂剧也是在前代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如盛行于唐代的参军戏等等,便不细说了。值得一提的是,皮影戏亦始于宋代。北宋人张耒在其《明道杂志》中说,京师有富家子,“甚好看弄影戏,每弄至斩关羽,辄为之泣下。”《东京梦华录》、《梦梁录》等着述亦有关于皮影戏表演及其制作方法的记载。上文说过,作为皮影戏一个别种的阿宫腔,是在清嘉庆、道光年间传人渭北和富平一带的。此后百余年间,富平相继出现了一些阿官腔皮影班,并形成了《滚龙床》《搜孤》《赠绨袍》等一批代表剧目,造就了诸如金马驹、乔娃子、友娃子、段天焕(艺名焕娃子)等着名艺人。民国十八年(1929年)关中遭遇皮条年馑,连续三年大旱,乔娃子、友娃子等艺人或饿或病相继离世后,就只有富平王寮镇南董段家人段天焕的阿宫腔皮影班硕果仅存了。不过,那时苦苦支撑的这位老艺人,恐怕做梦也想不到解放后阿宫腔会在他的指导下搬上戏曲舞台,并带着《王魁负义》《女巡按》等剧目进京汇报演出!演出期间,习仲勋副总理还三次请他到家里吃饭聊天,叮嘱他回去后好好传授技艺,使阿官腔广为流传。性情爽朗、诙谐的陈毅副总理则称他为“阿官腔的传授师”,并说地方上如果待你老汉不到,尽管来找他和习仲勋,我们帮你解决(见《富平文史资料》第二十一辑)。中央首长的关怀,其实也是对地方文化的关心和重视。而对弘扬阿宫腔这一地方文化作出积极贡献的,除了段天焕等老艺人,还有导演、编剧、乐师和一批优秀演员。即如如何把作为民间文化的皮影戏搬上戏曲舞台,并形成独具特色的旋律、调式、声腔,而有别于其他剧种,其中也灌注着惠存孝、魏建文、党克荣等三代曲作家的智慧和心血。正是由于诸方面的努力和创造,阿官腔方能老树新花更风流,并在2006年5月20日,经国务院批准,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最近笔者和着名编剧曾长安(《两家亲》《三姑娘》等获国家文化部奖现代阿宫腔剧目编剧)闲谈,刚刚完成《阿宫腔》一书的曾先生表示,他相信阿宫腔一定会走出眼下困境,重获其艺术青春的!对此,我亦表示赞成:因为真正的艺术是不会死的。一旦暂时的浮躁和喧哗退去后,阿宫腔,这朵艺术奇葩,在适应市场经济的艰难探索中,定会重吐芳菲的。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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