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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上,没有无涝池的村庄。
那些大大小小的涝池,或方或圆,或作桃核形,或作八卦形,悠悠地蓄满清澈的水,缀在村庄一角落。劳作中日的人畜,累得满身汗水,一脸泥土,在这里一洗、一饮,喘口气儿,听阵绿树枝的蝉唱,浮萍空隙的蛙鸣,实在是无比美妙的享受!有人把涝池誉为塬上明珠,似乎并不过分。
高石有三颗明珠。最大的钳在村子心坎上,叫大涝池,两颗小的在村南村北。
大涝池约莫半亩面积,半轮月状,三丈六尺深。涝池中央楔有一条青石,是标志,也起镇邪的作用。北头岸上,修座龙王庙,破破旧旧的一间房,堆积着邻人家的谷草,弄得龙王爷连气也喘不过来。高石人冷落这位尊神,是因为他懒惰,几次求雨都令人失望;而金水河畔的那位龙君十分殷勤。当人们祈祷得雨,酬谢河畔龙君恩典的时候,念起同行,才把他那间庙清扫一下,分给几样献食。在庙背侧的涝池坡头,卧一对雕工不甚细的石狮子,形态近似而略异。东边的雄壮,昂扬着头颅;西边的温柔,一派唯唯依从的样子。这种不对称的饰物,在各处甚罕见的。据老辈相传,正式区别高石王氏宗族本末的标记。原初,凡居住在东部的都是祖传的真种,而西部的则是老祖宗养子的后裔。旧时代,真种的妇女出门走亲戚,在巷院见长辈需得礼拜,到了池坡,却踩石狮子上骑而去,置西部的人不顾;返回来时,踩石狮子而下。这种明显歧视行为,引起西部人的不平。同一王氏,真种怎么的,养种怎么的,不同样给村庄文明做过贡献?况且西部出的名人不比东不少!于是,有人黑夜把东边狮子的头砸破一大片。民元以后,咸与维新。旧狮子埋葬了,陋礼俗也废除了,一对象征着全村亲密祥和的新狮子竖立起来。
大涝池历时长久,岸边崩溃,帮底裂缝,漏水严重,影响村民生活。到了民国廿年秋后,刚收满一池水,不到半月,漏失殆尽,修葺不能再拖了。但是,年馑刚过,农家普遍困难,劳力虽富,而筹措资金无从着手。恰好,富翁王星显归乡,听老乡约诉苦,乃慨然应允,拿出六千银元,助是善举,同时动工还有小学和义仓。
星显,官名耀三,王氏家族二门西院嫡孙。他年轻时,在兰州给同顺祥烟厂跑庄客,因精明强干,升任一店铺掌柜;再过几年,独立经营,在陕西泾阳另立字号。那时于右任先生领导靖国军,举兵反抗袁世凯的爪牙——陕西督军陈树藩。富于正义感的王耀三解囊资助军饷。后来于先生到南京政府任监察院长,要答谢王支持革命,为其延誉,开方便之门。从此他成了商界名人,生意昌盛起来,在沪、宁、汉和西安城里都设有字号。他发了大财,锦衣还乡,给桑梓故里出几千大洋,是十分乐意的。
即东备料,年过动土,二月底竣工。三月初,潇潇一场春雨,漫底的一泓池水,已可救村民之急了。新修的大涝池,红胶泥楔底,蓝砖砌帮,四周还压上青一色的石条;南北两头,亦采青石作阶,磨盘石铺坡,坚固把滑而美观;临场靠路的边沿,筑三尺花墙,保证往来人畜安全;对原初的龙王庙,也予翻修。如此讲究的工程,在塬上首屈一指!每当夕阳西下,晚霞映照,池中如同浸泡着七彩锦缎;及到更深宁静的朦朦月夜,满天的星斗一齐儿跳进清水沐浴……
大涝池是高石孩子们谛听的第一个童话。当孩子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奶奶或者母亲就会告诉说:你是蛤蟆蝌蚪变的,是我从大涝池里用笊篱捞上来的!蛤蟆蝌蚪怎么能变娃?孩子们难以想象。于是,大人又说:晚上把蝌蚪捞回来,盖在热被窝,第二早晨哇哇叫唤几声,就变成娃啦。
这个美丽的谎言,一代一代传下来。当孩子们长大的时候,特别是对那些贪玩水的男娃子来说,长辈的童话就变成了恐吓。他们总是煞有介事的警告:你再不听话去下大涝池,当心倔老三家那倔死鬼扯住你的腿!话是不错的,确确实实在几年前的伏天,倔老三的独生子玩水被淹死。人们把尸体捞上来,肚皮涨得象面鼓,搭在牛背上压迫,鼻里口里耳里足足淌出一桶水。如果说惨死的教训和恐吓对孩子们还有点约束的话,那么对上到十七八岁的小伙来讲,却无异于对牛奉琴。每当炎热的三伏天,酷日当空,微风不作,那些牛牛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脱得赤条条纹丝不挂,扑嗵扑嗵,从池边的花墙上跳下水去,鲤鱼一样漂游,蛟龙一样地搏斗,喧嚣着要把乾坤倒转似的。在这时刻,一般人家过路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怯修害臊地赶忙扭头跑过去,连看一眼也不敢。
然而,也有泼辣胆大的女中豪杰,便是住在这不远转辘把里的俊二嫂。二哥钻南山,给人家赶牲灵,三月五月回家一趟也住不了几宵。俊二嫂补缺吃穿零用钱,苦的是耐不得孤寂。听见小伙们闹水,她便抓件衣裳,手夹个洋瓷盆儿,扭捏着浑圆的屁股去凑热闹。小伙子们看见她的影儿,就哇哇地叫嚷起来。有的喊她下水,有的向她讨核桃板栗吃,有的献殷勤要帮她舀水;还有的作怪,故意翻过身来仰游,在她眼前转来转去。于是,意料中的事儿发生了。俊二嫂佯作生气,棱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左手插在胯上,右手伸个梅花瓣,摇着银铃似的嗓子,指名道姓地叫骂:×娃子,你亮啥丑!你二嫂多大的没见过?有胆你上来,看我不敢把你那把把揪下来喂狗吃!不管她是怎样的声色俱厉,被骂的和听骂的都报之以嘻嘻哈哈。闹了,骂了,耍水的照耍水,洗衣的照洗衣,双方都获得了快乐和满足。
过了三十个春秋,俊二嫂变成丑老婆,耍水的小伙子们也都儿女成群,大涝池已无复当年之风光矣。花墙倒了,石条塌了,蓝砖碱了,磨盘石坡坏了,帮帮底底都漏水,又该翻修了。恰巧又是个年馑之后,农家依然困难。而此一时也,经过一平二调三共产,比当年人口多了一倍的高石村,再也寻不见王耀三那样的富翁了。有两个做了县长的头面人,别说叫他们拿六千银洋,便是六百纸币也掏不出。共产党的官和民一样穷啊!再穷,大涝池也不能不修。豪华不起,就艰苦奋斗吧,勤劳的农民凭着力量用红胶泥楔。又过了三十个春秋,地覆天翻,金水河水上塬了,黄河水上塬了,天然矿泉水也流到家家的庭院。自古以来视水如油的高石,再不为水发愁了,大涝池的存在显得毫无意义。有不少人突发奇想:是否利用老祖宗留下的这个基业砌个储果库?
是的,高石村是需要个巨大的储果库。这里年产几百万斤优质苹果,而卖鲜果和卖储果那价钱可差老鼻子了!兴废利旧,把大涝池变成储果库,未必不是个妙主意哩!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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