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揣着一张高等院校的录取通知书,我来到西安进修。久违了,熟悉的城市!这是我度过青少年时代的地方,自1968年一别,近20年了。踏着沙沙作响的落叶,沿着熟悉而又陌生的道路,我去重访自己的母校——南郊的一所中学。
最先扑入眼帘的自然是大雁塔,母校就在她的脚下。有多少个早上,我们绕着她作象征性的长跑;有多少个下午,我们把她连同夕阳的余辉一起绘入自己的画板。记得一次从农村劳动半月后归来,一位同学颇动感情地说:“看,雁塔瘦多了!”大家听后谁也没笑,竟沉默了好一阵子。现在,她依旧端庄地屹立着,安静,慈祥,默默俯视着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
母校就坐落在雁塔西侧,是当年省上的重点中学之一。学校设施好,升学率高,校长在教育界颇负盛名,教师业务上各有所长,学生大多是党政机关干部或大专院校教师的子弟。这一切,都使得那一个个别着校徽的胸脯挺得格外高。
校门已经改向朝西了,面目全非。陆续来校的学生不时用探询的目光打量着我这个中年人。别好奇,同学们!我和你们一样,是这里的学生,只不过应加上“曾经”二字,因为那是在20多年前;我又是老师,我的学生也和你们一样大小,只不过他们在距此几百里外的乡村小镇上。
多熟悉的教学楼啊,从那窗里飞出的读书声中,似乎又听到了自己当年的声音,尖尖的,带着几分稚气。楼前的黑板报栏已不知换过几代了,看不出丝毫当年的影子。但我脑海里还是清晰地映出了过去的一幕:北风呼啸,那个十几岁的大孩子立在雪地里的凳子上,一笔一画地写《元旦献辞》。写一笔,呵一下手;写几行,跑进楼里烤一会儿火。我们的板报名叫《勇士》,是从当时省委书记一篇文章的题目中选取的。“团委板报编辑”这头衔曾给自己带来的能量,恐怕不是今天的同龄人所能想到的。
穿过教学楼,一排水泥短墙镶着玻璃橱窗立在那里,这是学生习作发表的园地。好气派啊,今非昔比!我们那时也有习作园地,叫《好花共赏》。是先用毛笔抄写在白纸上,然后贴在黑板上抬来抬去的那种,既可流动又能避风雨。每出一期,我就急着去看。固然是出于对文学的爱好,先睹为快,但也怀着小小的秘密——看是否会出现自己的名字。终于有一次,我的一篇习作刊出了,题目是《时间篇》。当然稚嫩得很,可底稿一直珍藏至今,虽然今天读来使人脸红。
哦,这是操场,似乎比当年小得多了,而四周的树木则明显地长大,且落叶沙沙。正上体育课呢,飞跨跳马的那个男孩虎头虎脑,怕和儿子一样,该有十三四了吧。而自己当年也曾在这儿面对一米高的横杆发过愁呢!当然,这儿还曾开过数不清的大会:开学典礼,入团仪式,征兵动员,前途教育,忆苦思甜,军训总结,一直到后来“大革文化命”中的两派辩论……
东边食堂对面的这溜砖墙,给人的记忆最深,在那疯狂的年月,母校的“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就贴在这里,而我,就是它的执笔者。忠诚的信仰挟带狂热的激情,偏执的理论指导着幼稚的举动,风雨十年,南柯一梦!从喧闹的城市下到荒僻的乡村,又从渭北小镇来到西安古城,而今,我站在这面墙前沉思。路过的一位老师认出了我。我自然记得他的,高三毕业时他教我们的课。我们谈起了往日的同学和老师,谈到了我们去世的校长。
是的,校长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这绝不是因为自己刚补领的毕业证书上就赫然盖着她的印章的缘故。前半生中,给我当过校长的只有两个人:省军区保育小学的校长是我的父亲;中学的校长就是她了。我几乎不知自己是怎样与老师道别的,占据脑海的只是校长的音容:齐耳的短发杂着些许银丝,酒瓶底似的近视镜片,浓重的三原口音。
她是一位革命烈士的女儿,父亲是共产党早期党员,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被敌人杀害。我在参观党史展览时曾看到过她父亲的照片和事迹。她给我们作的报告中还说过不少细节,现在却忘记了。和校长的单独接触记得有过两次,一次是参加秋收劳动回校后,班上要出一份壁报,我去请她题词,她题了,我便拿回来贴上去。题词的内容以及当时说了些什么,都不复记得。另一次便是1965年5月末的一天,我被叫到校长办公室。她要我谈了班里的情况,然后把前一段交的思想汇报退还给我,说:“你还是很能写的嘛;以后有啥事不要写,也不要在下边乱说,可以找我来谈。”但我还是写了,几天之后,那轰动全校的“第一张”大字报就横空出世。接着,又写了几份大字报批判她的所谓“反革命修正主义罪行”,全是模仿《毛选》中评白皮书那一组文章的口气,自己颇为得意。后来,校长被罢官批斗,身体和精神都受到很大摧残。再后来,我也成了“狗崽子”,想当兵而不得,发一通牢骚,回家照看自己的“叛徒特务”父亲去了。终于,父亲“被极左路线迫害致死”,7年后才得以平反。这期间,我常常想到我们的校长,想到我写的那些大字报。
几年前,校长在恢复工作后不久就去世了。我在外地,没能够参加她的追悼会,只有在心里默祝她安息。这次到西安,才听说她的孩子又自杀身死,是因为“文革”期间受了刺激而精神错乱,犯病所致。我只是一名中学教师,今生怕也不会当校长,但我却想起了远在家乡上中学的儿子……
走出母校大门,回首东望,雁塔早已笼罩在暮霭里,肃穆而神秘。她经历了人间沧桑无数浩劫,却默默无语。她,又在想什么呢?
踏着沙沙作响的落叶,我走向前去……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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