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灯
有件事能证明满牛是个傻子。满牛自小就老实,念书念到三年级实在是念不动了,老师说他满脑子是河里的鱼虾,就给他母亲说,你儿子不是念书入仕的人,算了吧,白花钱。挣钱也不易。他妈在一个日头高照的中午,让他站在院里问他,你觉得念书不好吗?他眯着眼说,好。那你为啥不好好念?他说,我不是做官的。他母亲实恨自己儿子不会有出息。在她的心里,她多么渴望儿子做个知县知州的什么,坐八台,有四人吹着响器的接迎,她就是再受苦受罪也高兴。不念了书,满牛反而轻松了,可以起得迟,可以不管了时间,还可以趴在烂了窗纸的窟窿里朝出吐痰,吐到很远的树身上。在满牛二十岁上时,他上山去玩,和一只幼年豹子在一起玩了一天,后来被村里人发现了,很惊,叫人去把满牛领回来了。回来后满牛痴痴傻傻的,只是笑,村里人问,和你玩的是啥?满牛说,猫。他还说那猫打不过他。至此一村人都说满牛真是个傻子。傻子是很难娶到媳妇的。在这里过了三十多岁想在炕上再娶下媳妇那比熟豌豆种出苗苗还难,只能安心做一辈子光棍了。
没有事,吃了饭,满牛就去河里摸鱼逮虾,鱼虾在他手下好像很听话,一会儿就能摸出好多。手气好时还有王八(一只王八在集上还能卖三块钱的)。他把摸的装在一个袋子里,很自得,迎着太阳还躺在长石头上睡,有时还真能做出梦来,有时就没有梦。两边红崖的影子映在水里。看到从集上回来了人,他故意大声问,人多不?那些手里提着东西的人就知道满牛又在河里收获了,就说,今天又改善?满牛还故意努着声,说,不多。在这个时候,偶尔还会从河边身旁得得地跑过一队人马,或者是土匪,或者县大队的,领头的多戴礼帽墨镜,跑过时,一些俊媳妇就慌得一股风似的躲。世道乱,跑队伍跑毛子的事多了,不用怕,满牛就不害怕。都知道他傻,不会被拉伕,他就很幸福安全地活着。等到一拨一拨的人走了,他感觉该回了,就起来,摸了一个石头朝水潭里投去,噗咚,水花起来又落下。他提了鱼虾慢慢回去。天上或许有云彩,或许有飞鸟,但这一点不关他的事。于是一个长得像个枣棍似的走路忽闪着的人,烟锅一样的尖头挑在肩上不停转动的人,在河里得了一堆东西像一个灰色的烂布片扭着扭着回去了。第二天说不定这个人又来把这个潭里的鱼虾再次提回去。
满牛把鱼虾提给了嫂子秀红。嫂子秀红这二年的锅里从来就没少过鱼虾王八。
嫂子秀红是堂哥安水的媳妇。安水前年被拉去做壮丁了。拉去时五花大绑,那个穿黑挂绸的人,领着人来的,很客气,说,把你们的人用用,过几年就给你送回来。那个一片黑云样的人是城里保安队的,一看就知道是烟鬼,没有几斤分量,满牛可以一手提着扔挂到树梢去。堂哥走时嫂子秀红哭着手里提着烧火棍,要拼命,堂哥安水给满牛挤眼让拦住了嫂子秀红。安水走时给满牛说,我把你嫂子秀红和娃交给你了,等我回来吧。满牛摸着眼泪答应,说,你走,有我吃的就有嫂子吃的。这时那个侄子才四岁。胖胖的,像个五月待熟的果子。
安水临走时的话,在满牛心里落地生根。满牛的心里是没有开垦的,有啥种子长啥庄稼。他把嫂子秀红照顾得严丝合缝的没得说,在经过了一冬一春后,满牛心里慢慢觉得嫂子秀红是自己的女人了一样。自有了这个想法,也怪,这想法慢慢成长,如个细秧,稍头就结起了小瓜。安水的话也是说给媳妇秀红的,秀红却没怎么当真,除非得男人做的事,她一般不叫堂弟满牛。同一把种子,在不同地里长出的叶苗的确不同。满牛几次给嫂子秀红说,你不要劳累,有事就给我说。我有劲。安水哥的话我记着。嫂子秀红对他那样的话只答应过一次,他再说时就不吭声了。他再说的就只会架在嫂子秀红的耳朵上,入不去。虽然这样,秀红家的地,满牛两年来精心在种,从村里北头过去,再过一个沟渠,沟渠上有木板桥。沟里只有落雨天有水,哗哗的,不大。秀红家的地大部分在沟渠过去再上一段陡坡。秀红担粪过板桥时不免腿抖,满牛是男人,担了可重的担子也不颤。秀红家的地里庄稼这二年比谁家的都好,比满牛家的也好。种包谷种谷子种麦子,种啥成啥,结硕果大收成。秋季里,满牛还会在嫂子秀红的地里包谷根处点了豆角,这二年雨水出奇的好,豆角就丝蔓长开来,豆角长得有一尺长,人人看的眼馋。有的人就骂满牛,这狗日的给地里上了啥粪?秀红地里的庄稼简直和满牛家地里的庄稼是两个样子,满牛母亲也看出来,只是心里憋着不说,一次只给满牛说过一句,你端碗到秀红家吃去!满牛装着没听见。
有了堂哥的话,满牛对嫂子秀红那个家很在心。比如晚上,从地里回来,黄昏浓重起来,先是一家点起煤油灯,再是两家三家,慢慢,全村里的煤油灯都亮了,每个家的窗子里或门里就泻出来一片一片的亮。这时鸡上架了,鸟归巢了,狗也安然寻窝去。吃过晚饭,那些灯就又慢慢一点一点的去灭。秀红家里也和全村人一样,灯亮了又灭去。都知道省油,吃了饭不需要灯,有的就在黑里说一会儿话,深叹几声,窸窣着陆续睡去,等到人都睡静了,村里就完全沉没到黑夜里,漫天的星汉,偶尔的一声两声狗叫,也扩大得如很大的黑色席片动一动就沉默了。谁都懒得理那些狗叫。满牛吃了饭就在嫂子秀红门口不远处树林里朝这边操心着看。他担心嫂子秀红的家里跑进去豹子或狼。这里是真有这种事情的,更让满牛那么认真了眼神去盯这门口的是,他怕村里哪个男人进了嫂子秀红的门,村里也是有这种事情发生的,且不少见。从春天一直这么看到夏天,嫂子秀红的煤油灯添了几次煤油满牛都清楚。
秀红从地里回来,夏天的汗已经把衫子湿透了,她在吃饭前总要热上一盆水擦洗身子。煤油灯是放在柜盖上的,风把灯焰掀着乱动。这时满牛就可以从嫂子秀红的窗纸上看到一个光身子女人扭动着擦洗的影子。那影子要晃动好一会儿才罢。满牛看得口渴,心跳,但又不停点地伸长了眼睛看,不愿意让哪一眼虚滑过去。等嫂子秀红开门把水泼在门外黑里再回去关了门,满牛才安心叹息着悄悄回去睡。这个夜就这么对满牛有意义有味道。他知道嫂子秀红这时要给孩子做饭了。已经看不见从屋檐外冒出去的烟。他的心操得有点宽过了头。这心还得继续操。
这个夏天一过,嫂子秀红却奇怪的安在他心里了,没事了就去想,但想又想不出啥来。他从集上给秀红嫂子偷偷扯了花布,花布不久就穿在了秀红身上,很好看。秀红是村里俊俏的女人,长得白,还有身段,额前总是虚虚地吊着头发似个门帘。有了一身花衣服,秀红出门更抓人眼睛了。虽然满牛是偷偷扯布的,还是让村里一个妇女看见了,翻嘴给满牛的母亲,满牛母亲问,你哪里来的钱?
满牛也有犯浑的时候,一次在个天阴的日子,昏蒙着却不下雨,热得人不敢动,稍一动就是一身汗。那天嫂子秀红在地的一头,满牛在地的另一头,锄下哗啦哗啦的,草就挖出来摆在那儿等着干。天上干响了两声雷,二人就厮跟着往回跑。秀红回去后急着脱衣擦洗,孩子出去玩了,满牛放下锄头却没回去,走了一截回来趴在窗子底下偷听嫂子秀红擦洗身子,竟一时发急朝里轻声喊出,嫂子,搓背吗?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如果话像鱼有尾巴的话,他这时会赶紧把钻进窗子里的那段话拽住尾巴拉出来。可话还是溜进去了。里面听了声,厉声地一骂,一口唾沫就落在窗纸上,满牛一惊,没来得及细看一直朝下流动的口水,就跑了。他觉得此时即使嫂子秀红出来朝他挥臂撸拳一通他也觉得不过,他会烧着脸面挨受。这使他多日没脸见嫂子秀红,直到仲夏一日里刚呼噜闪电罢,大雨,从外面跑来一伙匪贼,没等雨歇,几声枪响,横过头顶,全村人都急了,拎着重要细软朝出跑,大呼小叫的。那日秀红腿崴了,满牛听到枪响就奔嫂子秀红屋里,一把拾起嫂子秀红,拉在背上,喊叫着让小侄子跟着跑。他们是朝红崖下跑。几乎全村人都朝那儿跑。那里的高崖上凿有很多石洞,有大有小,有的里面还有几分讲究,凿有宽大的炕,石枕头,有锅灶,可以做饭,几日不用回去。这是专门躲匪患的,不知啥时开凿的,有好几辈人了都这么躲祸的。满牛背着嫂子秀红只顾跑,后面有声,“满牛,背的嫂子?妈呢?”满牛回答,一会儿再去背。这一问使满牛觉得先背嫂子秀红这件事真的有点颠倒,应该先是妈呀。把嫂子秀红背到了,喘气如牛,这里已经放了两架草绳梯子可以上去。几只黄狗也跟着主人来了,它们根本不知主人来这儿干什么,好像也是躲枪声的。等满牛回去背母亲的时候,母亲说,贼都走了,我上崖上弄啥。给满牛一个深刻得没底没面的眼神。这一夜胆小的人没有回去,从村里能看见红崖上一排一溜的煤油灯亮,直亮到鸡叫,没人敢睡。那时候平顺得没有枪响人亡的日子少。那一夜被匪贼拉去了几头牛,没有死人。
时间过得就是快,一个年头一个年头地跑。安水已经被拉伕走了三年多了。满牛偶尔也想起堂哥安水。只是想起心里有一点异样,很像一片地里种了自己的庄稼却不能收回去似的。几次侄子朝他问,爸爸啥时能回来?满牛只是说,快了,快了,明年杏黄的时候一定会回来的。这话是哄孩子的,他说过后却真的怕堂哥安水明年杏黄时回来了,就给自己心里宽释一下:不会那么快的,出去拿枪打仗,说回来就能回来吗?子弹是认不得人的,说不定......怎么会想到这儿呢?他赶紧把这个凶酷的想法捂下去,极像被子捂住一个屁。
嫂子秀红她会想堂哥安水吗?嫂子那个心,在嫂子那清白细柔的肚子里,他不知道。嫂子秀红那如一株沐露般的庄稼样子,任怎么也在他心里挥之不去。那起伏的胸口,那卷起的长发,那飞流的眼神,那说话时的皓齿,还有那热天挽起裤腿露出的白如藕段的腿。
人的眼睛挡不住,人的嘴也捂不住。村里人好像都知道了傻子满牛和嫂子秀红好。怎么个好呢?也就是个好。谁也说不出怎么个好。当满村人都知道这点后,只有一个耳朵没听到啥,就是满牛的母亲。满牛母亲只觉得儿子对堂侄媳妇好,是在应责着照顾,根本没有想到别的枝杈上去。
堂哥安水在快过年时回来了。几年了都没有那么盛的雪,今年特殊了,雪把树枝压断了不少,一天后就看不见每家的瓦檐了,几只黄狗的腿全没入雪里,在雪里走也吃力。都白了,白得可怖。从没见过的这样天地皆白。从村里出去的脚印旁边还有一个一个深眼,那是出去的人拄着棍子留下的。这天满牛刚起来,满院的白把眼睛也刺疼了。他刚要洗脸,村里跟着保长常跑腿的那个长得很像蚂蚱的叫福奎的人已经穿着黑筒子鞋站在他门口院里的雪地里给他说,满牛,你听着,你的堂哥安水回来了,马上坐马车就到河北边了,你去接,哦,这是任务。说完蚂蚱就走了,还故意把筒子鞋抬高了让满牛看。
回来了,回来了,果然回来了。满牛把扎腰里的绳子紧了紧,是让寒风不要顺着袄的上下灌进去。他就出门去接堂哥。堂哥安水回来了,应该是好事,是他们家很高兴的事,可此时满牛心里乱极了。满世界是白,他心里却满是黑。从村里到河里走,几乎是在雪里跋涉,他走的慢,也吃力,自己像个白里的兽,不知去哪里一样。河滩里多半已经不见了水,中央不粗的一股深色在哗动着的时宽时细的,才知道那是河水。满河的石头已经覆白了,河两边的红崖是雪盖不住的,只是寒气气的矗着。那个木板桥怎么不见了,仔细看还是寻到了,板桥面上是积雪,看得出已经有人踩过了,很滑。天上已经不下了,但沉着,迷蒙不清。
河北边路边有个人,是堂哥安水。送他的马车已经走了。堂哥蜷缩着像是被冻得窄了多一半。
哥,回来了?满牛这一声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跑到安水面前的。
那个影子朝满牛一看,慢慢走来。
二人一起回。他扶着堂哥回。
这时身后河道里传来一溜人马声,愈来愈近了,却在漫天白里看不到人影。几声嗖嗖嗖子弹飞流过,他们赶紧弓了腰。他给堂哥安水说,快,过桥。身后还有飞子。不停的飞子把河道里撩拨得格外恐惧。一颗就中了安水的身子,又一颗在安水的脑门上。安水顺势从板桥上塌下去,跟着河水朝下滚跑。这下满牛懵了,左右看看,没有人,飞子也不响了。他跟着河水追撵堂哥安水,大喊着,脚下把河里的雪踏飞起来。喊声从两边的红崖上碰过来碰过去的。他没有撵上堂哥和河水,只能僵硬着身手和眼神看着堂哥随水而去。喊声从河道里下去了,无影无踪。满目的白,无有办法。连一只飞鸟也不见。满牛惘顾左右,不是有人要故意追杀堂哥安水的呀,怎么就偏偏让两颗飞子把人弄丢了?他怎么回去呢?回去又怎样给家里说?怎么给那个蚂蚱和保长说任务呢?
他回来了,浑身的劲被榨干了回来的,脸色蜡黄,出气也少了。说堂哥安水被飞子击中让河水冲跑了。这很像一个神话。谁信呢?鬼信。从他嘴里出来后,整个村里都在说这个神话。于是一个推断就应运而生,就是满牛和嫂子秀红好,去接堂哥安水时把堂哥安水杀了。这个推论很有理,信的人愈来愈多。嫂子秀红也信了。就在嫂子秀红那个小屋门首,秀红眼盯着满牛问,你真杀了他?满牛说,没有,我为什么恨我的堂哥呢?我不是六畜。这话秀红还是不信,就和全村人不信一样。满牛母亲曾执着菜刀满村里撵儿子,追问,是你杀了你哥吗?满牛流着眼泪说,我没有,我没有,是飞子。后面的刀闪着还在问,真的?满牛沙哑着声说,真的,那是我哥呀。
谁也不信满牛的话,这个村子马上成了别人的村子一样,满牛成了村里的祸害。他从嫂子秀红门前经过时,也看见嫂子秀红的门紧闭,没有一丝声,檐下常站的那些雀儿也不见了。就在大年三十下午,满牛离开了村里,过了河,过了桥,上到北边那个红崖最顶端的那个洞里去了,点起煤油灯,再不回去了。直到晚上十二点了,满牛母亲还是没有把儿子等回来,她一直就坐在门口看对面崖口上亮着的那点灯。上到那个最顶端的崖洞里用梯子不行,满牛是用绳子把自己吊进去的。在那里满牛过了整个阴历年,当村里燃鞭炮过年时,他眯着眼睛看河水,当村里飘来过年的肉香时,他咬牙饿肚子,希望哪天把自己饿死了才对。村里人每天晚上都能看见崖洞最高处亮着的那颗灯。过了年,雪消完了,河滩里彻底露出了原样。满牛从崖洞里可以看到那条河边小路上过去来往的人,一次也没有看见过嫂子秀红的影子。虽然年节时村里还曾有个一回跑匪,动静不大,刚乱了又静了。喊叫声满牛是听得清楚的。
过了阴历十五,积雪已经快看不到了,但寒依然渗骨。村里满牛母亲怎么也想得不行了,经过与儿子打闹,慢慢觉得儿子不会杀堂哥的,就叫那个蚂蚱去河里寻飞子,果然找到了一颗飞子,还有流在板桥边的血迹。慢慢村里人在信满牛的话了,秀红也在慢慢信满牛的话了。如此这样让一个傻子男人长在崖洞里住实在不是办法,满牛母亲就给秀红说,你让蚂蚱去把满牛接回来吧,他毕竟还是你的堂弟。没有他,我后半生的骨头谁给送到坟里去。于是秀红就去找了蚂蚱,给蚂蚱说,我原谅他了,他不会杀了堂哥的,你把他接回来吧。在那个下午太阳羞红着的时候,蚂蚱负命攀崖去见了满牛,他给满牛说,你回去吧,你妈让你回去。你嫂子秀红原谅你了,都觉得你不会杀堂哥的。满牛已经蓬头垢面,眼光呆滞,慢慢问,我嫂子原谅我了?蚂蚱说,原谅了。话刚落点,满牛一个旋身,朝空里一纵,下去了。这片崖洞下面是河水聚合成的一处深潭,在斜阳里,一个很响的影子塌落在水里,水花起来状似大蘑菇。蚂蚱吓得腿立马软了。
蚂蚱回去说了端底,整个村里人惊异不已。直到阴历正月满了,那个崖洞里的灯还亮着,满牛母亲看得到,秀红也看得到。那盏灯到底亮了多久呢,后来谁也不说不清楚了。
功臣马
知道村里有两个打过仗的人,在我记事的时候。那个叫老李的,不知是哪里人,人都叫他“老红军”,听说长征过,后来被国民党部队俘虏了,又后来被陈毅的部队俘虏了,参加了解放战争。怎么落户到我们村的说不清楚。他能讲淮海战役。每月还拿八块钱。去领回来,就塞到墙缝里或鞋底里,因此常被村里的孩子偷。被偷了嘴上也不骂,心里骂。还有一个打过仗的,从朝鲜战场下来的。比老李的功劳大。叫王永福,是上甘岭时背水的,背了三次,最后一次被子弹打穿了大腿,他就下火线了,后来就回国。是被敲锣打鼓送回到村里的。我们上小学时,学校曾请他讲战斗故事,我们坐在太阳像火盆子的操场上听,他也顶着太阳讲,都流汗。他面前放着一个盛水的搪瓷缸子,讲一段喝一口。他的故事我们听过多少次,都知道。上甘岭十几天了,敌人火力猛,把山头用炮弹打红了,封锁的没有吃喝。看见敌人投送的给养就抢。他在山下炊事班,连长一声令下,“王永福。”“到。”“你去带领三个战士送水。”“是。”他讲到这里时,会站起来,笔挺,敬礼,好像我们坐着的都是连长。我们对他敬礼的姿势很佩服,眼睛直视,手搭在眉眼上,声壮如柱。他背着水,绕碉堡,躲暗哨,几乎是趴着走的。一束灯光过来,他的腿受伤了,血流不止。他撕了衣服,把腿缠起来,慢慢下来的。那三个战士还有一个牺牲了,两个把水送到了。
这个故事我们听了多次,很熟。每次再要请他作报告时,我们就一起吵吵,说,又是那个送水,“王永福。”“到。”“你去带领三个战士送水。”“是。”还会这样演示一遍,觉得自己演得很像,很高兴。
学校在王家祠堂。我们村很大,几个自然村,姓王的,姓孔的,姓吕的,姓曹的。王家人最多,有祠堂。吕家只有一个庙,还歪得要倒。祠堂很大,原来雕梁画栋的,进去的人谁也不敢高声说话,磕头烧香祭祖完了就走。在文革中梁柱上雕的二十四孝图和虎、鹤、狗等瑞兽被砸了。吕家庙里的一些雕刻也被铲了。红卫兵权是毛主席给的,很大,谁也挡不住。祠堂怎么成学校的,这我不知道。在祠堂的左右两侧又盖了土坯房,用作几个年级用。祠堂院子小,院子正中是两个古苍的柏树,交缠在一起长,有几百年了。上课放学的铃就挂在树上,没有铃芯,敲铃的是锄头——锄头断了头,锄不成地了,敲钟很适合。但不能太用劲,校长给打铃的叮咛过的。一个班唱歌,其余的班也是歌声,整个祠堂里都是声,好像在摇。其余的班也跟着哼,老师就制止,还是跟着哼,只有那个班唱完了才消停。
祠堂和大队部挨着。有个侧门,村支书常披着衣服过来找校长。披了衣服很像支书。没人敢那样横披。校长是他的侄子。
王永福一月有国家给的几块钱。这几块钱很使人眼红。他到底是几等功呢?反正他有几个奖章。还有一件事大家对王永福都不敢小视——军分区给王永福奖励了一匹受伤的功臣马。商州连驴子也没有,更别说马了。许多人就去看稀奇。马就拴在祠堂院子里那棵柏树上。这时小学已经挪走了,挪到了半坡里。祠堂成了功臣马的家。既然是奖励的,那就是王永福的,可王永福不要,给了村里。他喂不起。驴马不像牛,是要吃豌豆、高粱、包谷、扁豆那些料的。王永福自己的肚子都成问题,更别想怎么把马的肚子填饱了。支书接了马。支书觉得这是莫大的光荣,要把功臣马一定喂好。这匹马枣红色,很英气,姿势就像随时要奔走似的。后右腿受伤了,走起来跛。
那让谁喂呢?支书想到了陈福顺。
陈福顺的祖上是地主,他是木匠兼偷人。木匠是能够养家的,他却还做贼,光景就比别人的好。正是文革,祖上的问题很关键。他的祖上是地主,那就是天灾。虽然是地主,我们还曾去过他家,他家怎么像地主呢?几间土房,院子里养着猪,哼哼哼,婆娘敲着猪槽叫。他家是地主?我当时曾怀疑,莫非他家地下有金子藏着?由于是地主,就挨斗。这是必修课。凡要开会,陈福顺父子必到,被绑了押到会场,头低得很低,太阳晒得满身流汗。陈福顺偷得队里的麦穗用被单包着,就放在会场上。先是干部上台讲话,声很粗很高。充分代表无产阶级专政的声音都这样。再是几个年轻人逐个上台批判表态,还举手喊口号。喇叭就绑在柏油涂了的电杆上,嗡嗡嗡,下面的人什么也听不清。陈福顺偷人的特点是,不偷某一家,专偷队里。他认为家家都饿肚子,偷了良心上过不去。那时队里的一颗粮食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因为无数的肚子瘪着。比如队里第二天早上发现几亩地里的麦穗子不见了,或者包谷穗子被人偷了,或者成熟的豆子少了几分地的,人们就怀疑陈福顺,这怀疑大多能证实。队长就骂着带人去陈福顺家里搜,在柴草楼上或者红薯窖里、房后的土窑里,就能搜到。那无数次展览在批斗会上的用被单包着的麦穗就是从红薯窖里搜出来的。批斗的多了,陈福顺父子也不把挨斗当回事,斗过还是那样,抽空就偷。陈福顺的理论是,不偷就没啥吃,挨斗的时候立不住。这道理被广泛认为正确。挨斗也是需要体力支撑的,要不站不了几个钟头。
支书把马交给陈福顺是因为陈福顺喂马不给记工分,白干,但支书心里始终不放心。就常来祠堂里看马,其实是吓唬陈福顺。另一个不放心的是王永福。王永福曾找过支书,
“不能把功臣马给地主吧?”他等着支书回答。
支书点着水烟呼噜噜的吸着,看着王永福问,你说交给谁不记工分行?王永福知道了支书的心思就不问了。——但陈福顺是敌人呀。王永福就隔三差五的到祠堂看,看马槽,看草料,看马槽里有钉子没有,看草料里加的粮食多不。没有发现钉子。陈福顺见他来,就说马好,立了功,和你一样,我要好好地把马当先人一样敬奉,云云。陈福顺是大个子,没有胡子。王永福小个子,满脸的胡子,有一颗金牙。陈福顺是鹰钩鼻子。王永福的头顶亮着一片。每次王永福走时,陈福顺都要送到祠堂门口,说,你放心,它和你一样是功臣,让美帝国主义滚回老家去的,我要把它伺候好。听了陈福顺的话,王永福才走过碾坊,过一个小木桥回去。
他能放心吗?马还是瘦了,不久竟病了。
他和支书分析,是陈福顺捣的鬼。——肯定马料被陈福顺克扣了背回去了。二人经在祠堂的煤油灯下审问,陈福顺承认拿回去一点。这一点对了,但陈福顺真的没有敢多克扣。陈福顺的孩子多,他说,我的孩子和马都重要呀,我就拿回去一点点。你们批斗吧。他要求村里批斗。
批斗却没有。陈福顺已经惯了,不批斗他,他竟觉得支书不像支书。“不会是向上级汇报,枪毙我吧。”他也没有被枪毙。
马死了。在第二年的冬天。马死时,祠堂里冒出一股白气,陈福顺说,那股白气像个马尾巴,一直朝柏树顶上去,还在空里响了三声,像皮鞭。
我第一次吃马肉就是功臣马的肉。剥了皮卖肉,做秤收钱的都是王永福。我父亲是教师,有些工资,就买了一斤肉。用什么炒呢?母亲犯愁了。最后用白萝卜丝一起配着炒,我们一家每人端着一个碗,吃,一斤肉炒熟分到每个碗里也看不出奢侈。我舍不得吃肉,先吃萝卜丝,后慢慢吃肉,真的很慢,怕一下子吃完了,故意在嘴里多停留,努力把肉的味道记下。那顿肉吃得很长,几乎占去了一天时间。肉在嘴里的感觉是谁针扎了脊背也不觉得疼。
马肉王永福吃了没有,不知道。支书的确扛回去一个大腿,走时仍在骂陈福顺是阶级敌人,不能信。我真的知道,陈福顺没有吃到马肉,他没有资格吃。他是用刀子剥皮后,把手上的血擦了,站在一旁看着把肉分完的。他那时肯定心里想着马肉炒了的味道。
在功臣马死后又过了一个冬,王永福死了,是病。军分区一个副参谋来看,问到王永福,支书说,王永福是功臣,我们很爱护功臣。他是病,没办法。他给上甘岭送水,子弹穿了大腿。
参谋临走时问到那个马,支书说,功臣,功臣,我们没有伺候好,实在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军分区。
参谋只轻轻地哦一下。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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