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卓卓(外一篇)
吕学敏
山沟里容易造出县城。这个县城也就是这样造出的。很像个县城。一条河流过,舒缓如淑女。河上有几柱桥,桥有石桥,有钢架桥,还有石拱桥,不同时代的“劳动人民文化智慧的结晶”。河四季不断流,只是到夏季雨汪的几天里,“洪流”几次,还算温顺,不太张狂。我每天要经过的是钢架桥,去上班,回来要去市场买菜,芹菜、土豆、豆芽、西红柿。见了人打招呼,点头,彼此问。大家都活着就好。眼光从河上飘来飘去。回去就做饭炒菜。家家冒烟。在河边有淤泥的地方生了草,高高的,有的比人高。芦苇,狼尾巴,一动就放臭的蒿子。
有钓鱼的吗?
当然有。有水有鱼,钓鱼的怎么能少。
沿河很长,独在一处长着一朵荷,菡萏卓卓,惹目的东西,少女一般,每夏都开。“婀娜似仙子,清风送香远。”有香就有蝶,忽悠忽悠的绕,从水面直飞起过来立在荷上。在荷花的旁边总有一个人在钓,他在,别人是不能在此赏领菡萏卓卓的。
其实许多人知道那个在荷花旁垂钓的是谁。
税务局的蔡其虎。
税务局算是县里的红火局,有钱。和财政局一样。管钱的人让人羡慕是应该的,人家管着政府的钱袋子,过去财东家掌事的不是说话气粗,走路也豪迈吗?骂罢人甩袖子走了也无人敢非。古今一理。税务局有七八十号人。小小的县上用得着那么多税务人吗?谁知道。这些老百姓管不着。税务局还发衣服,肩章是个板板,警察一样。在税务局工作的小青年一月能拿多少薪金呢?听说比其他机关的多,有补贴,有的有名堂,有的没名堂。要名堂干什么呀。税务局的办公楼在县城最敞处,离河不远处,是家属楼。
蔡其虎是可怜人。在税务局当司机。跟领导在八十年代初期威风八面,下去检查,顶得上一个“佐领”,混了吃喝,富余时还可夹着两条烟回去。蔡偶尔会给人吹。“酒放开喝,烟一人一条。谁见过税务局缺烟缺酒了?”他的确出来抽的好烟。那时他的脖子底下肉嘟噜着,很像个开食堂的。可到了快步入二十一世纪时,应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蔡其虎得了脑溢血。刚届四十四五时得了脑溢血,这不是害死人吗?治罢,落得走路一瘸一拐,开始厉害,他的身材超过半个骆驼,经过他身边总怕他倒了砸着。后来锻炼得好点了,大夫说就那样了。他也就那样了。可恼的是从此口舌不利便,还流涎水。比如说“河里鱼大”,他嘴里就是“社里驴大”,还有问“肉多钱一斤?”他会说出“藕多禅一亲?”虽然这样,大多数人听得懂,知道他说什么。
这样了,人们同情。上不成班了,工资照发,福利也不会少。少了领导和大家觉得不像人做的。蔡其虎听了大夫话,每天锻炼,走路,走路,走的都是老路。沿着河边走。他的老婆是二婚,前婚的走了(听说前婚的女人瘦小,和他在一起就像蚂蚁和骆驼,不般配,人们你说我说,说着二人离婚了。这怪大家什么事呢?),留下一个儿子。后婚的还行,没有生育过。待他和孩子很不错。就是这个老婆平时爱打牌,打牌了就爱忘时间,不知道还有个蔡其虎,常常会忘了做饭。现在病了,他不给老婆要求了,有饭就吃,没饭就找饭。他的衣服不整了,头发也白了,原来鼓起的啤酒肚,现在蔫瘪下去,油水被刮得差不多了。老婆忘了做饭他吃饭就去单位灶上。单位的灶办得不错,原来办公室主任当兵时在部队上就是炊事班的,转业下来在税务局管灶当然很在行。早点免费,这很好,很合全体干部的心意,大家非常乐意吃免费的饭。中午饭半价,街道里如果一碗面七块,这里三块半。蔡其虎有了灶的依靠,即使病着,有时偶尔也把老婆不放在眼里。他的胃口好,比如早点,别人吃一颗鸡蛋,他吃三颗,他说能消化,吃少了撑不到下一顿饭时。他去早上一吃就走路。走了几年路后,他不走了,钓鱼。这是谁的主意?有人说也是大夫的,有人说是他邻居女人的。买钓竿,高档钓竿,从西安买的。他的经济实力还足以应对他后半生的阔绰娱乐。他对钓鱼很执着,执着得怕人。每天必去,除过下雨河里涨水。
钓鱼有地方,有的地方有鱼,有的地方水浅流急,存不住鱼。所以不是河边哪个地方都可以钓的。看上一枝荷那里地方的人不少,但惟独那里让蔡其虎却占了,别人去不成。是大家让他。为这个地方他和几个人犯嘴,指着人家说,我求(就)禅(占),怎么啊(啦)?不兰(然)我甚(废)了你。嘿,他还要废了人。人家谁也不和他争了。“赶紧擦擦嘴边的涎水吧。”那块能坐的光石头就给了他。他手颤呀,鱼不颤,由于地方好,他比别人钓的鱼多,几两的,几斤的,草鱼,鲤鱼,鳝鱼,拿回去炒了和老婆吃。吃不完就送人。他送人有固定对象,邻居,邻居女人的老公在西安,常年不回来;再是税务局的局长,这几年局长真没少吃蔡其虎的鱼,这几乎是全城人都知道的。税务局的办公室主任也吃了不少。河鱼好吃,鲜。尤其清炖,清香抽鼻子。
他钓鱼时,身边的一枝荷就格外香艳,风过处,幽香袅袅。水面风踏处,一窝一窝的圆。荷的下面有鱼。
从去年开始,蔡其虎身体不行了,走不动。走不动他就常在家坐。但钓鱼已经成瘾了,歇不下,他见人就诉,说心里就像有人放了一把火,土堆瓦砾的心烦。由于他家住一楼,有人就建议在他们家外面窗子下放水瓮,水瓮养鱼。这个主意不错,蔡其虎马上托人买大瓮,不是一个瓮,是五六个瓮,排一溜,都养鱼。嗨,还真成了。每个瓮里都有了鱼。他每天出来喂鱼,喂了就坐在一个高凳子上钓。瓮里钓鱼不必河里易。但有了鱼,他还觉得少了什么,细想了几天,荷花,对,没菡萏卓卓啊。这怎么解决?他在水瓮里置了淤泥,种莲。第二年就有了荷花。几个瓮里都不绽艳,独一个瓮里一枝独秀。有了这枝菡萏,院子里有色了,有人围着瓮看,说老蔡的能耐。站在屋里,老蔡也能看着荷。那枝荷成了他的成就。
去年冬季,老蔡得孙子了。老蔡的儿子在西安打工,几年无声无息的,突然给老蔡抱回来一个胖孙子,老蔡喜得像竹筒里过水。有人说这娃比老蔡有本事。我去看过老蔡,也见了那孙子。孙子像个黝黑的小太阳。
雪天。瓮沿上落着一圈雪。荷叶枯了,那枝荷也没了。
老蔡给我说,明年来,瓮里鱼更大。那枝荷花肯定大,香呀。引的蝴蝶数不清。
数不清是吹。
但愿蔡其虎看着水瓮里的菡萏能多活几年。
泰顺楼的离婚仪式
邻居老黄嘴长,说,虎子离婚了。
“虎子不是去年才结婚的吗?”
“是呀。”
老黄说还给他通知了“门户”。
“离婚还行门户?”
“哦。现在就兴这个。”
行门户,我们这里把有了红白事行人情,就叫行门户。行门户的本意,过去大致是亲朋好友家里有了事,孩子结婚、添人丁、过满月、老人去世、逝后过三年等,登门走户,人情么,应该去帮帮,空手了不好,根据自己的情况,带礼品或给若干的现金,主要是帮忙去了,吃个饭,喝几杯,热闹,凑个人气。现在不是了,具有了深刻的社会意义。尤其当地官绅出门户,很有政治意义,颇是发财的机会,更是那些下属表现欲望的时候。社会很实在,也很实惠。不过这样一直下去,恐怕出问题。听说一个县委书记父亲去世了,全县每个部局都去了,人山人海,个个出手大方,队伍浩浩荡荡,村里花圈都摆不下了。风过花落,每个坑洼处都有纸花。村里的老者叹为观止。“没想到一个老农民死得这么轰轰烈烈。”
我心里庆幸虎子没有给我通知,可以省去二百元了。刚想罢,手机响了,虎子的,通知门户,说明天在泰顺楼举行离婚仪式,邀请我参加。嗨,二百出去了。我心里沉痛悼念两张一百元。离婚仪式我还没参加过,通知了只得去。
老黄看着我,捂肚子笑。我和他一样破费,公平了,他高兴。
虎子是我们的邻居,快三十了,去年结了婚,媳妇天仙一样,很像演员应采儿,眼睛大,嘴唇厚,红润得花瓣一样。也在泰顺楼待的客,我和老黄都去了。那天很热闹,我们都喝了二两,脸红着回来的。
“不是过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离了?”我问老黄。
“好好的?现在什么是好好的?离就离,各走各的。”
自从前年每个干部增加了五百块的物价补贴,还没落实到每个人头上,市场上已经涨了,面涨了,油涨了,葱涨了,辣子涨了,青菜涨了,没有不涨的。那些做生意的,很会说,你们工资涨了,我们不涨价,公平吗?豁嘴像个漏壶,喷着水。这道理没有缺陷。有了五百的物价补贴,门户也涨了,原来五年前是五十、一百的就行了,现在一百也拿不出手了,二百,两张红的。都那样,谁会在那个场面丢脸。
泰顺楼是本市较好的酒楼。“泰顺楼”三字出自书法泰斗谢德萍之手。今天的泰顺楼格外热闹,门口立着红色圆拱门。行门户的人不少。还有我们五六个邻居。请了司仪。这还请司仪?人家请了。司仪还是去年虎子结婚的那个司仪,巧嘴动天地,谁也比不过的好嘴。结婚时是他们,离婚时也是他们,原班人马。正厅的墙上是四个大字,“快乐分手”。
音乐很热烈,满厅是声。音乐是《友谊地久天长》。
虎子身穿西服,身上顶着彩屑,和去年结婚时打扮的样子几乎一致。兰岭小姐一身红,喜气洋洋,一团彩云,姿色一点也没有损失。
司仪扬着话筒说:“女士们先生们,虎子先生和兰岭小姐离婚仪式现在开始。结婚是幸福,离婚更是幸福。结合在一起如果有问题,分手是最好的选择,道路千千万,任由自己选择,这正如两匹草原上的马,拴在一起不能很好地飞翔,那就各奔东西,草原很大,前程似锦。让我们共同庆贺他们分手,以热烈的掌声祝福他们即将走向新的幸福和美丽天边。”掌声果然很热烈。老黄面无表情地拍手。
“第一项,宣读离婚证书。”主持人像个洋娃娃。
一个白衬衣红领带的低矮男人上台,满脸喜色的宣读罢离婚书,交给了虎子和兰岭小姐。一切很庄严。音乐也很深入人心。
“下来,碎玉。”
我和老黄都没见过这样的仪式,很稀奇开眼。
碎玉?
一位红旗袍女士端着一个景德镇细白的大瓷盘,交给主持人。主持人把盘子朝脚下摔去。面前脚下早置着一块石头。碎玉飞溅,壮观极了,伴着脆响,声色并茂。
老黄和我认为这有三方面的意义:一是预示碎碎平安,这是国人的一致认识,很久了,毋庸置疑;二是碎玉表示分手;三是玉碎了,还是洁白无瑕的。
喝“分手酒”是第三项。结婚要喝交杯酒,离婚就喝分手酒。两杯红酒,在高脚杯里轻轻荡漾。虎子和兰岭一人一杯,但喝酒是背对着背喝的。一饮而尽,毫无犹豫。这肯定预示着各奔东西,分道扬镳,将背道而驰去。安排的太有文化,太有道理了。
最后的一项议程是,相互拥抱。这有必要吗?他们拥抱了,没有丝毫裂痕的拥抱,自然得就像成熟枝头的苹果落在草地上,婴儿般滚动了几步。此时音乐大声放起《友谊地久天长》。
我和老黄对这顿酒席很满意,鸡鱼都有,菜很丰盛。一点不差结婚时的席面。他和我都喝了几杯。
这是秋季,气爽秋高。早晚需加衣,但中午太阳的泼辣还在。整个城市在美好无比里蠕动。人们知道,叶子该慢慢黄了,秋虫在夜间会奋力而鸣。
二百块钱吃了一顿邻居的高价饭,还开了眼,值得。
回来时的不发有酒肉力量,老黄甩手潇洒。
老黄说:“他们不会明年复婚吧?”
“复婚也待客?”我问。
“难说。”
老黄的大嘴真有几分算卦的本事。过了年没几个月,夏天到了。
一天虎子敲门给我说:“大哥,我在这个月十六举行复婚仪式,还在泰顺楼,请你光临。”他掏出一张写着我名字的请柬。
“哦。好好好,我一定去。”
虎子出了门我就打电话问老黄,老黄说没有给他说。电话那头老黄狠笑,唱唱达达的说,二百又没了,二百又没了,二百又没了。幸灾乐祸。
我气得挂了电话。“我破费了,高兴死你。”
我想,钱不会白花,我看了复婚仪式,见识,不告诉他,除过他请我喝酒。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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