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微人生（节选）

卑微人生（节选）

文/雷文锋

智障学生的作用  

新学期开学，夏春莲班上来了一个智障学生，叫郑强。小镇没有特殊学校，郑强只能跟正常孩子一块儿上学。

开学初，不知情的语文老师让郑强背诵古诗。是一首五言绝句，正常学生一会儿就背会了，但是他背了一个上午愣是背不会。语文老师气坏了，给了他一个脑瓜崩。郑强一下子跳起来，大声嚷着：“你为什么打人？”语文老师愣住了，说：“就你一个人笨！”郑强听了，“哇”一声大哭起来，并且手舞足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我不笨，我不笨！”郑强的哭闹让语文老师很是尴尬。

从此以后，再没有老师逼郑强学习了。课堂上，郑强发呆也行，打瞌睡也行，只要他不胡乱走动；作业呢，郑强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

校园里就数郑强快乐和自由了。他不想听课就睡觉，他不想写作业就玩玩具。下课时间他有事无事爱去办公室找老师聊天。老师们也喜欢和他聊天，老师们见了他会问：“郑强，今天课堂上睡觉了没？”郑强也不说谎：“睡觉了。”“你梦见周公没？”“梦见了。”“周公长什么样儿？”“不知道……”

只要郑强来办公室，办公室里的气氛就活跃起来。一天，夏春莲跟郑强说着话，突然，夏春莲想起了一件事情，她对郑强说：“你去教室把杜威给我喊下来。”郑强屁颠屁颠地去了。一会儿，杜威哭丧着脸进了办公室，夏春莲对杜威说：“你不蠢也不笨，为什么昨天的单词没记住？”杜威嗫嚅着，说不出原因。夏老师正准备发火，一抬眼，看见一旁正咧着大嘴嬉笑的郑强。夏春莲有办法了。

“郑强，请你给杜威教一下单词？”夏春莲笑着对郑强说。郑强也不客气，接过夏老师手中的课本，有模有样地给杜威教起了英语单词。

郑强别的课程一窍不通，但是英语学得不错，每次考试能考七十多分呢。杜威只能考三四十分。在英语分数面前，智障的郑强确实算得上杜威的老师了。

杜威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但是看着夏老师的黑脸，只好跟着郑强念起了英语单词。十几分钟后，杜威把英语单词记住了。

杜威离开时夏老师对他说：“今后好好学英语不？”杜威不说话。其实，他不是不会学英语，而是不想学。他和好多不爱学英语的同学一个观点，认为学英语没用，今后不当英语老师，也不到外国找工作。

“你不学英语吧。”夏春莲老师不紧不慢地说，“今后我让郑强天天给你教英语。”

让智障人教自己学英语，杜威吓坏了，连忙回答：“我学，我学。”

果然，杜威开始学英语了。一次月考，他竟然考了八十多分。

夏春莲老师的“教学经验”不用做汇报，也不用宣传，一段时间里全校英语老师都学会了。现在，英语老师们遇到不爱学英语的学生，英语老师会对郑强说：“你给他教英语吧。”

凡是让郑强当过老师的学生，要不了多长时间，他们的英语成绩会迅速提升。

现在，郑强比校园里最忙的老师还要忙，他每天穿梭在各个办公室里。他的任务是——教英语。

学坏了脑袋  

这是发生在学生家里的故事。

刘婶在院子里晾晒玉米的时候，见邻居魏麻子和老皮媳妇匆匆朝村子外面跑去，魏麻子背着背篓，老皮媳妇拿着蛇皮袋子。刘婶跑出院子，在他们身后喊着问：“你们干啥哩，匆匆忙忙的？”他们不说话，只顾着朝村子外面跑。

“干啥哩，神神惶惶的。”刘婶咕哝着，回到院子里依旧侍弄着她的玉米。

一会儿功夫，魏麻子和老皮媳妇从外面回来。魏麻子背篓里满满一背篓桔子，老皮媳妇肩上的蛇皮袋子里也装满了桔子。

“你们干啥买这么多桔子？”刘婶惊讶地说。

老皮媳妇满脸是汗，脚步匆匆，没说话。魏麻子快步走的时候，冲着刘婶说：“快去抢吧，村外的桔子遍地都是。”刘婶不知道村外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她还是拽起一个蛇皮袋子，朝着村外跑去。

公路旁边的玉米地里，红通通的桔子晃人的眼。一辆大货车侧翻在玉米地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他们都低着脑袋，抢着把地上的桔子朝着他们的背篼、塑料桶、纸箱子和蛇皮袋子里装。旁边一个满脸是血的中年男子，哭丧着说：“求求你们了，别抢了！”男男女女和老老少少像是没有听到哀求声，只顾着把地上的桔子朝着自己的家具里装。

他们好像是在进行着一场抢桔子比赛，没有一个人说话，手脚一个比一个麻利。刘婶也顾不了说话，蹲下身子，敞开蛇皮袋子。地上的桔子一个个冲进她的蛇皮袋子。

蛇皮袋子重得刘婶将要提不起来时，她把蛇皮袋子抗在肩膀上，跟在魏麻子屁股后匆匆朝村里跑。

刘婶再次跑到满是桔子的玉米地时，一个警察站在那里吼叫着：“都不许抢了，都不许抢了！”但是，没人听警察的吼叫，人们依旧忙碌着，把地上的桔子装进自家的口袋里。刘婶看着满脸通红、气急败坏的警察，她心里好笑，于是又弯下腰，抢桔子。

突然，刘婶停下了忙碌的双手，抬起满是汗水的脸。警察手中的枪响了，刘婶吃了一惊，心里突突跳两下，但是瞬间她就镇定下来。她知道警察不敢朝她开枪。她冲警察笑了笑，依旧弯下腰，捡着地上的桔子。

一个记者扛着摄像机来了。警察嚷着，再抢，再抢，全国人民都知道你们这些人，见利忘义，乘火打劫。一些人转过身子，跑了。还有一些人见机器照向自己，赶紧捂着脸。刘婶依旧双手不停。警察冲刘婶说：“要不要脸，都上电视了，还抢！”刘婶抬头，不屑地对着摄像机说：“全国那么大，谁认识我，你们就照吧。”

刘婶跑了三趟后，再也不能靠近玉米地大把大把地捡桔子了。来了好多警察，围住了满是桔子的玉米地。警察每人手中一根警棍，只要你靠近，警棍就啪啪响。

刘婶没办法了，远远地站着看。

再也捡不到一个桔子了，刘婶和村里的人骂骂咧咧朝着村里走去。回到屋里，刘婶傻眼了，自己辛辛苦苦抢来的桔子一个都不见了。满屋子满院子找，没有，一个桔子都没有。刘婶气坏了，站在院子里跳起脚骂：“哪个黑心的偷了我的桔子！哪个挨刀的偷了我的桔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

刘婶恨恨地想，自己抢桔子离开的时候，院子的门上锁了。院门的钥匙只有三把，丈夫一把，儿子魏书明一把。丈夫进城打工了。难道是儿子。

傍晚的时候，刘婶知道了答案。儿子魏书明伙同魏麻子的儿子和老皮的儿子，他们把自己抢的桔子，还有魏麻子和老皮媳妇抢的桔子，全部运到了翻车人的手中。

刘婶气得快要疯了，指着儿子嚷着：“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老娘辛辛苦苦抢桔子，你倒好，把桔子给糟蹋了！”说着，抡起巴掌就要打儿子。

已经上初中的儿子魏书明昂起脑袋说：“我们杨老师说，人不能见利忘义，更不能乘火打劫。杨老师要我们做一个帮助别人的社会实践活动，我们看见翻车人可怜，就帮助了他——这些桔子本应该就是他的，更何况，他翻车了，遭难了，我们更应该帮助他……”

刘婶一下子哭了起来：“老天哪，你们上学，怎么就把脑袋学坏了啊……你老妈辛辛苦苦一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尝一口桔子啊……”

督学先生 

督学先生早年和胡志军一样，站在三尺讲台上为学生传道授业解惑。后来，他当上了副校长，再后来又当上了镇上的督学。称他为督学先生，和他戴石头眼镜有关。

一天，胡老师在校园里看见他悠闲地走过来，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溜溜的石头镜。胡老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了。称他为督学，太势利，有点巴结的意味在里面。他们是师范同学，关系应该随和点。称他为倪老师，不妥。全镇几百号老师，但是督学只有一个。称他的名字倪发财，更不妥。太平等了，与他俩的身份都不符。

于是，胡老师呼出了“督学先生”。呼出“督学先生”的那一瞬，胡老师害怕他会生气。然而，倪发财似乎对“督学先生”的称呼很受用，他笑着走到胡老师面前，说：“嗨，老同学，你好。”倪发财伸出手，拍了拍胡老师的肩膀，之后他的手直接回到他的石头镜上，把石头镜朝上扶了扶。

“还别说，督学先生戴上这副眼镜，还真是温文尔雅耶！”旁边的一位女老师说。

“督学先生戴上这副石头镜，在我们小镇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位男老师附和着。

“督学先生”的称呼经胡老师一喊，大家一呼，就这么喊开了。

按照上面的意思，副校长变督学，其实是让你退二线玩着。督学督学，就是督导教学。教学有什么好督导呢。上面一纸文件，老师们考好了奖励，考坏了做检讨交罚款。老师们谁愿意在大会上做检讨，更不愿意交出辛辛苦苦赚来的薪水，因此老师们不用督也不用导，整天铆足了劲想着怎样提高学生成绩。

然而，督学先生不放心。督学先生一次对胡老师说：“别看你教书快半辈子了，你不敢肯定今年的会考能拿到县评前三名？”胡老师说教书的事情是个良心活，只要用心就行了，为什么非要拿前三名。督学先生的脸一下子变得很严肃，说：“老同学啊，你要向年轻人学习，学习他们朝气蓬勃勇往直前拼搏进取的精神。不然，等你退休那天，别人送你一个孬教师的称号。多难听啊！”

胡老师笑了笑，离开了。

因为他是督学先生，学校的任何会议都要通知他参加。

前几天，学校召开卫生工作会议。主管总务工作的副校长安排了工作之后，督学先生发表了讲话：“卫生工作是学校的脸，咱们务必高度重视，但是话又说回来，校园漂亮了，整洁了，这是为什么呀，还不是为了学校的教学质量，如果学校的教学质量搞不上去，你就是把地板擦得比玻璃还亮，又有什么用呢？”

今天是安全工作会议，主管安全工作的副校长讲完话，督学先生接过话茬说：“学校的安全工作是天，老师们一定要放在心上，但是，安全工作搞好了，校园里安静了，清净了，接下来，老师们就要把心思用在教学上，教学质量比天还要大！”

督学先生时时刻刻把教学质量挂在嘴边，似乎教学质量不是郑校长的脸，而是他督学先生的脸。在年级组办公室，如果督学先生进来，大家就甭想安静地批改作业和写教案，因为他不停地翻看老师们批改的学生作业，查看老师们书写的教案。他不停地说批改学生作业要认真，要有旁批，要有评语；教案的书写一定要有创新思想，要写出特色，要写出新意。

像他这么认真的督学，全县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一天上午，胡老师正准备去上课，手机响了。是督学先生打来的，让他马上去街上“清风酒店”喝酒。胡老师说马上要上课。督学先生命令的口吻：“让你出来就出来，上课算什么！”

原来，一位正科级别的同学来到小镇上。

胡老师刚走进包间，督学先生冲他说：“你怎么只知道上课，老同学来了也不知道陪？”

胡老师脸上发讪，喝了三盅罚酒入席。喝酒正酣，同学询问督学先生的工作情况。督学先生一挥手，说：“别提工作上的事，没意思——我给大家讲一个笑话。”

督学先生的笑话是这样的：几个领导一块闲聊。一个领导说，我们的工作为什么难做，就像寡妇睡觉上面没人；我们的工作为什么难做，就像妓女睡觉上面老换人；我们的工作为什么难做，就像两口子睡觉，自己人搞自己人。

大家当然笑了起来，并且都认为他的笑话很有水平。

那天，督学先生可风光了，酒也就喝高了。

教练后遗症

赖胜贤老师是小镇中学出名的体育老师，也是学校足球队、乒乓球队、篮球队和羽毛球队教练。当然了，小镇中学成立足球队和羽毛球队是近几年的事。

赖老师是老牌体院毕业，早年在乡下学校任教多年，35岁那年调进小镇中学，就在小镇中学扎下了根。小镇中学旁边一条街，满足了赖老师生活需求。他的欲望不大，挣一份工资，供养一双儿女上学，再享受体育，特别是当教练带给他的乐趣和满足。

他带的篮球队和乒乓球队，在县级各类比赛中蝉联八连冠。现在，他的学生遍布全县各个单位，县上举行体育赛事，会邀请赖老师当评委和当教练什么的。有人获奖了，赖老师会说：“他是我当年的学生。”

赖老师本不会踢足球，学校成立足球队那会儿，学校领导本想让一个年轻体育老师当教练。赖老师却毛遂自荐，要当足球教练。校领导没办法，只好派他去省城培训。赖老师培训一个月回来，四十多岁的他踢几脚球，像模像样的；理论说出来，一套一套。

“真是一辈子当教练的命！”其他体育老师评价。

“跑起来，跑起来，向左，向右，用力，冲。”赖老师每天在操场上训练着学生。他的精神是饱满的，声音是洪亮的，奔跑是积极的。

足球队在赖老师的带领下，曾杀进全市中学生比赛四强，可惜只止步于第四名。这多少让赖老师耿耿于怀。以至于他奔五的时候，学校考虑到他的年龄，让他只负责省力的乒乓球队和羽毛球队，但是他牢牢抓住足球队不放，用他的话说“足球有激情”。言下之意，他还没老。

赖老师心没老，这是事实，但是身体却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他奔跑的速度慢下来，跳跃的高度降下来。但是，赖老师有一样速度没降，说话的速度。 

一次训练，赖老师嘴巴像机关枪那样“嘟嘟”响个不停，训斥着在场的球员，突然，他的身子绊在脚下的铁饼上，倒下了。

他以为只是崴了脚，三两天就没事了，但是医生告诉他骨头断了，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不能参加体育活动了。这对赖老师是不小的打击，他一下子很沮丧，躺在病床上唉声叹气。

赖老师几十年对学校是有贡献的，于是，学校让他拿着工资提前回家休息。赖老师在医院里待了一个月就回家了。他的家在街道上，每天他拄着拐棍在街上看人来人往。看到有人拿着篮球或是羽毛球去小镇中学操场，他心里就痒得要命。

他很想动起来，但是身体不听话。

老婆想学羽毛球。赖老师高兴坏了，说：“我当了一辈子教练，桃李满天下，却没有教自家人，现在好，我专门教你打羽毛球。”

“你能行吗？”老婆说。

“怎么不行，我嘴巴又没出问题。你练习，我指导，怎么不行。”赖老师自信地说。

老婆打羽毛球，赖老师坐在场外指导。

“跑起来，跑起来，向左，向右，用力，冲。”赖老师卖力地指挥着，冲着老婆大喊大叫。

老婆身子笨拙，像企鹅一样摇摇摆摆，跑动很不协调。

赖老师很不满意，大声嚷着说：“跑动起来是基础……向左，向右……你怎么这么笨，这么好的球接不住……”

“你烦不烦啊，我刚学几天，跑，跑，我能跑得动，还向左向右！”老婆对老赖的指挥很不满意。

“你想学羽毛球，还不许人说，一点也不谦虚！”赖老师咕哝着。

“我不是年轻人！”老婆不高兴了。

赖老师见老婆不乐意他的指挥，于是把脑袋转向了老婆的球友。老婆的球友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奔跑的速度，控球的技术比赖老师老婆好。然而，赖老师还是看出了她的问题。

“脚步要快，身子要轻，手腕要灵活，用力要狠……”赖老师指挥着。

老婆的球友加快脚步，身子动起来，但是不得要领，一颠一颠的，硕大的屁股是个累赘。赖老师见此，大声说：“下去要锻炼腰腹力量，还要锻炼手臂的力量，还要……”

“教练后遗症！”老婆打断丈夫的话，不客气地说。

赖老师愣住了，瞬间就明白了老婆话中的讥讽。赖老师涨红了脸：“你……你……你太不谦虚了！”

选自长篇小说《卑微人生》

雷文锋，笔名雷三行，陕西作协会员。2003-04年参加鲁迅文学院写作培训，2005年参加《百花园》杂志小小说培训，2008年在《百花园.中外读点》10期发表处女作《鬼》，并获得“全国反腐倡廉征文”优秀奖。此后陆续在《青春》《小说选刊》《当代小说》《青年作家》《青海湖》《杂文月刊》《天池小小说》等文学刊物上发表小小说八十多篇。《寻找桃花源》入选“中国微型小说学会”2012年微型小说排行榜。近期尝试用小小说的写法完成了长篇小说《卑微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