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了延川县城,向北行驶,感觉仿佛已经是到家了。打眼望见一座窄小的石桥,石桥下一道婉转的清溪,桥上一条黄土路,悠长地伸向一个村庄。
一处最平凡不过的陕北景致,却也不平凡,唯这一座石桥、这一道清河水、这一条小路在电影屏幕里出现过。
眼前熟悉的一道清河水里,蓦然回响起一首优美多情的民歌来: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
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
清水水的玻璃隔着窗子照,
满口口白牙牙对着哥哥笑。
眼前熟悉的石桥上,曾经有一双手拉着提包迟迟不肯放手,这一双手要送加林哥去县城里工作,留恋的手知道这一去怕是再难拉回。
眼前熟悉的小路上仿佛有那个姑娘,于红盖头下、泪眼里回望着心爱之人的家园去赴嫁。
人生是什么,是对一桩事、一个人全身心地在意,然后洒泪而别;是由矢志不渝而后将这心念里的至高至上渐渐释怀,渐渐落入现实之沟渠大道;人生,是曾经执着过。
《人生》是什么?是出生于陕北的作家路遥借这一片热土的风土人情,一吐胸中的潜藏。
一部电影《人生》似乎比任何一部同题材的影片更将陕北风土人情之大美留在观众的记忆里,这固然是因为这是一部较早期的电影,但更多的因为这部电影的风土人情都是围绕着高加林、刘巧珍这两人这一段情感的走向。正如同小说《人生》一样,这部影片是一部有着崇高感的悲剧。
初夏时,家父入住医院,暂无法手术。天天陪在病房,还是不知道父亲的病床前怎么冒出了一本《路遥作品选集》。父亲说:“后晌里在摊摊上拾揽的,十块钱。”病房里的时间总是漫长,于是也顾不得孝顺,明知父亲并未看过,自己抓起来先看。
除了《平凡的世界》,路遥的重要作品几乎都在这本选集中了。十多万字的《人生》里,固然有许多叙述生涩、土气、笨拙的地方,但整个作品却是悲情而大气,行文简约,留有回想空间;文逮实意,叙述准确到位,一字一句皆是叫人真实可感的“粮食”。当然,作为本土的读者,对于《人生》、对于路遥作品的理解又有着更深一层的亲切。
如今,路遥已去;那个时代也已远。陕北一方,中国大地,是否还有那样纯真的姑娘,只看上了小伙子有才学,而忘了他家没有房、没有车、没有因官因商得来的大本钱!可能会有,但那样的姑娘是极稀少了。
如今,如路遥作品那样真诚、崇高、悲壮的篇章更是稀少了,伪文学泛滥在更多人中间,一味地拉拉杂杂琐碎下去,说是原汁原味,汤汤水水浑然而来;一味轻飘飘地优美下去,挑几节前朝宫里事儿、仿两句《红楼梦》里的话儿便是高雅了;一味七拉八扯,稀奇古怪,风牛马而来,说想象力是文学的生命。一味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一味人兽无别,赤身裸体,将床帏之事置于文字的摄像机特写、定格、反复重播,说是表现人性的真实;动不动装痴卖傻,从一个白痴的起点上很智慧地看世界。
还剩下多少文章,在真诚地面对生活,解剖生活,踏实地面对人生?还有多少句段,值得反复圈点,引人回味思索?还剩下多少作家,在安静地追索和引导人类的精神?在以全部心力书写时代和民生?
翻遍路遥的作品,不曾见路遥假借色情诱人视线,不曾见路遥在文字里无聊,为文学而文学。满篇里,路遥在呼唤情意的美好,呼唤精神上进与进步,呼唤对于苦难的承担与克服。
路遥的写作不是为了弄才,不是为娱悦市人,是恨不能吐出一腔衷肠来讴歌生活中的美好,连同苦难也是美好;吐出一颗真心来告诉读者生活的真实,应该是怎样生活!
路遥,那被乙肝病毒侵扰的血液是那样鲜活地流动,那样澎湃不息地追问人生的意义。
《平凡的世界》,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荣誉本身自有它所携带的分量。《平凡的世界》不是没有微词,然而《平凡的世界》是沉甸甸的,它也许值不起多少赞美,但绝对值得起称量。路遥作品,也许不仅仅适合于文学批评或赞美,路遥作品更应该用文化批评的眼光来称量、赞美。
路正漫长,任重道远。我想,如果上苍假以天年,在漫长而坚实的《平凡的世界》之后,会不会有一种写作上的更大的自由降临,会不会让爬行在地上的写作飞起来!
我曾经幻想,假如上苍假以天年,以路遥追问人生意义的执着、追求建功立业的雄心,以他将写作的犁铧深深掘进陕北大地、掘进生活实处的踏实,以他夸父追日的赤子心怀,路遥还会写下怎样的篇章!
然而,在北国的天气已经森冷的一个早晨,那个化名为路遥的王为国,那个陕北清涧农家院里的长子,轰然倒下。英年42岁。
42岁,于一个庸人也太年轻了!
1992年11月17日上午8时20分,西京医院。是为病。
再往前300多年,1644年4月30日,那个迅速进入京城登基成大统的李自成,又闪电般仓惶出逃京中。是年38岁。风云际会里明与灭,多为命。
病耶,命耶?病又怎样,命又如何?成败不过一风耳。
陕北大地,外人说是“圣人布道此地偏遗漏”,遗漏教化之因不在于地,多在于人。
陕北大地,记住了这两个名字。
编辑:秦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