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落最后一枚绿过万千双眼的叶子,撒向臂膀伸出的原野,冬天向我们冷冷地走来。但我的感情总是迟缓得难以接受,虽为自己分量还轻的身体,裹上了较厚的衣服。时光难留,我心恍惚,冷寒的风中,秋天早已掠过草木一样的枯黄,可我心灵的天空,飘零的依然是一种遍地落叶的心情。
在这样的萧条冷落得浑身有点颤栗的时候,不分地方,不论忙闲,路遥,我总能想到的是你。飘飘悠悠的不寻常的落叶如你,跨越时空化作一地的金黄。你征服了文学的堡垒,同时,也将自己在过程之中低调“处理”。陕北山高,站在喜马拉雅,谁也难比你的高度。你在沉疴中未能站起,陨落在疼痛走过像乱剑穿心的初冬。季节伤心的快车,将你呼啦啦送远,黄尘难见,孤单的你,谁为你嘘寒问暖。万水千山划界,天各一方相阻。路遥,你冷么?我这样问你,任相思的绿绿青苔,渐渐寂寞地爬满山坡。陕北的每处汪汪积水,就是你的眼睛,抚摸你文字般瞬间永恒的容颜,你生前的泪水,淹没了我的整个天空。你像是走远,但苦恋陕北的心灵,已被我思想的手指,一次次勾回,每翻动你的,被凄美的意象砸伤的一页小说,我就能真切听到你的是一种最沉痛煎熬的声音。类似布谷啼叫,声声带血。
文学是生死长征,大型进军,除了艰难还是艰难,仅有雪山、草地还是不够的。陕北的孩儿,振奋生命的铁蹄,跟在你之后穿越,我也不例外。你的生命里只有文学,文学是你心中的神灵,不只像曹丕说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你将自己远离到,别人的谋划之中,抑或不求上进人的简单的生活生存之外,建设着自己的精神大厦,这样,你就少了些“感情投资”,别人就将你划出外面排斥。对你的评价分值,只能是他们个人情绪化的综合,但你不屑一顾这些,你有重视你的领导。你将难以排遣的痛苦,压抑到心底,无处宣泄,小说中的人物是你最好的情人。我以此宿命地认为,你是为文学而生的,文学的历史因为有了你,才显得沉重千年,灿烂无比。你疲惫地闭上双眼,生前很少的痛楚,无奈咽下,独自远行,避开芜杂,走过寒伧难耐的这一生,路遥,你冷么?而你举起的文学擎天柱,给我们以希冀的绿色,令你尾随其后的难兄难弟们,有了牵引的力量和追随的目标,不至于盲目得如危难中的军队,进退两难。
但没有你,路遥,陕北的文学,还是黯然失色了。本土人写本土,还未有大作惊世。你像断线的风筝,静看流水,到另一个世界独自飘零,将整个文学大军撂到山坳。独木难支,众擎易举,少了你的英谋决断,少了你的指挥若定,战果还是有了最本质的差别。路遥,我未聆听你的指导,未和你相见相知,你就将自己过早地送走,似一朵受到伤害的生命脆弱的野花,有再好的适合你生长的土壤,也最终难逃落色枯萎的命运。走向你惨淡无畏的命运的路途,路遥,你冷么?
来世迟了,错过了你早到的无处不在的芬芳。我常想海涅的那句话,作家是仅次于上帝的第二造物主。可上帝没将我提前出生,你也无力回天,未将我改观,不然的话,我会流落到西安寻你,会为你的心灵送去一丝慰藉,让你如灵丹一粒,点石成金般地给我把握。你含泪九泉,没有了这个可能,我就只好死了那份难灭的心。但你以其他的形式和我相见无语,比梦中真切。你逝世的第三年冬天,一场大雪将我从榆林送下西安,在长有迎春花、腊梅树的省作协院子里,我和《延河》杂志社的远村,在你住过的平房窗前,站了许久,我觉得那是我和你在对视。后来,高建群在家里给我送照片,翻他的相册时,我看到了陕报悼念你的那张背景为暗的生活写真的黑白照片,你夹着小包,行色匆匆,一脸的忧郁,我感到这张照片全部的信息量就是你,苦难的路遥。爱的代价,无可比拟,过程好似平淡,但换来的是生命的辉煌。你将柳青《创业史》最后部分在《延河》上发表时,作为责任编辑你问过柳青,你是陕北人,为何把创作放在关中平原?柳青在遗憾之中,让你挑重担写陕北。他说,不然,对着黄帝陵等处历史见证,是难以交待的。你不负柳青重托,为文学的历史绘了重重的一笔,你就成了妙然天成的色彩画,令后人长久仰望。你见上了柳青,获得了改变你创作命运的教益,但我却未与你相识。晚了,我只能进入你的小说,过陕北人说的时逢八节之前,化一张纸,获得你生前的灵性和执著。这让我想起席慕蓉的散文《蝶翅》,走过如蝶翅般颤动着的生活片断,路遥,你冷么?多年以后,你依然会飞进亿万世人的心中。上帝大笔一挥,将你与我错开,你像行走的风景,留给我的是目不转睛,和对你充满神秘感的心灵。但我认识了你的弟弟王天笑,这是对我生命的补偿,与连你弟弟也无缘相识的人相比较,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幸运者。那年,你的弟弟随清涧老乡肖栋一起,踏雪而来看我。我们最多的话题,就是你,就是文学。我试图在天笑的身上,找到你的影子,并以自己的激情文字,为你的光影造像。我在校外朴素地招待了他俩,临别,天笑说他给我送你的小说,叫我好好再读,向你学习。说实在的,我疲于奔命,天笑长期在外,难寻机会,一直未实现他的许诺。可我觉得,迟缓的认识了你的弟弟,我依然惊心动魄,他好似你灵魂的代言人,冥冥中的暗示,照耀我在文学之路前行。
冬天的风又刮过陕北的山山峁峁、沟沟畔畔,瑟瑟地冷。向南远望,我依然是落叶的心情。路遥,你冷么?你告别人生久了,难兄难弟们心灵的创伤任季节疼痛的大手,怎么也难以抚平。你依然在找着生命的意义,像到处寻找的西方人一样。可我们东方的哲学只认为,存活就是生命的意义,生命胜利的全部所在。我是一个后来者,充满血性的文学信徒。我也会去到处寻找生命的真谛、生命的意义。心灵中,你没有离我们而去,依然在文学路上行走,洒下阳光,我祝你一路平安。相距很远,漂泊之后,你累了,歇一歇吧,停在你生命的陕北村庄,回望来路,回望你走过这苦难的一生,你就在寒意浓重的冬夜,听听我深情而单薄的问候,风在吹时,路遥,你冷么?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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