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不起身后渐渐模糊的村庄,就像时间拎不起我远去的年华,我只有拎起背囊,以贪婪的天性紧紧地,尽可能让这片土地的芬芳包裹,让那些皴裂的双手捧起,像捧起五月里的一枚米粽,我只是故乡撒出的一只麻雀,黏住这片土地,就托住了幸福的谷仓。
那片紫花苜蓿开得正浓,像幼年时那样简单,只是为了收留某一只困倦的蝴蝶。母亲怨怒的呼唤和燃起的炊烟一样悠长,我已经闻到了夜饭的清香,也听到了自己饥饿且害怕的念头,但是,在我贪恋那只粉蝶的黄昏,自家的羊儿又厮混到了别家的圈里,本应站在路口拦截它们的我,却把自己拦在了这片紫花苜蓿,抓捕那些夜里才会安生下来甜睡在花头的蝴蝶。母亲吆喝羊儿的间隙又在斥骂我,我就匍匐在路旁的紫花里,母亲远去,悠长的呼唤夹杂着斥骂远去。黑夜像一张大网,我才是那只被捕的蝴蝶,那些坐在炕头听到的一片蛙声、一声虫鸣,因为这袭来的幽静和黑暗不再那么美妙,我害怕得挪不动脚步,蜷缩在这片紫花里,紧紧贴着大地,一时间,我竟觉得唯有大地的温热才能驱赶四野的惶恐。我想起了母亲,宁愿被她收拾只要让我睡到那方踏实的土炕。醒来时,我真的就睡在炕上。但是,是母亲和我的伙伴好不容易才从紫花地里把我找到抱回。母亲说这些的时候,脸上能“刮出霜”来,我蒙起被子等着挨打,没有动静。我掀开被角偷看,却看见母亲正往灶火里加柴,灶膛的火光映着她的脸,像那片火红的朝霞,我听见一声鸡鸣,母亲又喊醒一天忙碌的日子,还有无法赖床的我。
“该起了,要不,后脑勺都要压烂了……”不情愿的我又被母亲张开了被子,枕头旁,是那把常常威胁我的该死的笤帚疙瘩。
我忆起这些说给母亲的时候,她笑得情不自禁,说她忘了。我愕然,那段惊心动魄的童年,被她一笑置之。你天天要打宝宝,可是你何曾真打?母亲竟然问我。我被母亲骗了这么多年,不知不觉我又开始骗自己的儿子,恬淡自如,像五月的艾香,在这片土地扎根落户,也被我们成捆扎起,悬在门楣,熏染得我们不得不——一次次,梦回故乡。
艾草满地,像铺开的草甸。因为岁月,我成了这里熟悉的陌生人,阡陌间,不时有忙碌的身影倚着锄把投来询问的目光。我无需掩饰,情不自禁地回以他们自然的笑,“是,你是那个……”他们的表情让我的心得到了最大的归属,无需语言。这片土地在一瞬间就接纳了我,就像秋去春来的一颗谷子,虽然分不清是哪串谷穗,但一定是来自这片热土。这就是根,生生不息,我即使走得再远,我的根都已在这片土地上衍生,向地心努力。我看到,山壑间的血脉汹涌,像我同样炽热。
“是我,我是……”我言一出,就惊异于自己对语言的驾驭,我和他们融合得天衣无缝,像这片即使龟裂的土地,甘霖之下,瞬间愈合如初。乡情,无疑就是我心中的甘霖,我看见银子一样的流水将我和这片土地完美糅合。我言一出,就惊异于他们与我的默契,我们找不到陌生,我竟然那么熟悉他们的生活,谈农时、谈家常、谈过去,谈笑风生。我突然可笑自己在外面对自己方言的亵渎,因为想融入那里,我有多少年没这样天然,就算我邯郸学步,邯郸未必容我。他们,从吐出一个字,就从心里为我设置了一方,就像我的老师说过:“江河千篇一律,而我独爱倒在家门的一粒庄稼。”方言,是他们打在我身上深深的胎记,这里,是我此生膜拜的圣地。
鸡鸣犹在,我穿林渡水,以咿呀幼子的脚步履过每一寸土地,让我的双脚尽可能多沾上这里。如此,不论多远,我都不会迷失在城市的丛林。如今,我又站在这片紫花,花开依旧,却再也无法遮掩我,是我长高了?还是,我早已失去了那份与母亲淘气的童真,就像那只粉蝶,再也找不到经年栖息的那瓣花蕾,却岁岁赴约,如我当年,紧紧地贴着这里睡着,被人抱走尚且不知,只是因为,我生来就愿意网在这里,做它的标本。
烈日当头,我站在田间,每每遇见那些我熟悉的脸庞,单纯而复杂、悲悯而自豪,切切之情油然而生,劳作苍老了他们,日子磨平了她们,年长的,同龄的都变了,有的甚至离去了,我突然觉得悲怆,因为我也看到了自己。探头探脑的那群孩子从乡间的小径散开时,像撒下的一群麻雀,叽叽喳喳,扑落在一个个院落,我回头一笑,接住了烈日下更多的笑脸,他们的锄头挥舞得更欢了,我走得更欢了,害怕耽搁了这个五月,艾草清香的五月,希望正从地心迸出。
村庄渐远,不,是我渐远。在这条无数次踏过的小径,我贪婪地呼吸,想带走这些未名的野花、拔节的玉米清香,但是,注定我什么也带不走,连我本身,也是这里的。我不过就是这里的一颗苍耳,做了一次羊背上的旅行,滚落在故乡的道旁,爱上五月的艾草。这里,我远离过,却无法陌生。
半道之上,我又遇见那园坟茔,幼年,我以兔子的速度经过这里,惧怕那些我熟悉的人。墓园依旧,只是又多了几抔黄土。我静静地站立,倾听他们要告知我的贴心话,荒草不语,黄土不语,但是,有时无言本身就是一种交流。这里是我的祖辈,我和他们血脉相连,如今,阴阳两隔。一生奉献给这片土地的他们,最后归宿在这片土地,却高于这片土地,矗立成五月的米粽,以糯米般的深情、枣般的赤诚、玉般的洁白,被他们一生种植的绿叶包裹,敬献给生于斯、长于斯的热土。
我捧起一抔新土,嗅嗅,依然是汗迹斑斑,他们的身体像根一样,从千山万壑长出一垄垄庄稼。那块青石墓碑,就是他们人生的结业证书,理应礼赞,我采摘一束艾草,轻轻放在碑前。
一枝艾草别在我的发间,碧簪般夺目。我只是要告诉别人,五月,我回了一次家。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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