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一年一度。梦醒时分,感觉沉睡在一潭浩淼的湖底,才刚刚醒来。那湖,是汨罗;那湖底,有一尊活着的化石。只是我怎么都看不透你清癯面容里藏了多少艰难和落寞,听不清你紧闭的嘴巴有多少想说的话,你周身散发出来的信息,我永远都接收不完。
此刻,子夜宁静里,我听到你的呼吸,自近而远,自远而近,渐渐地、清晰地叩在我的心门,我在熟悉的艾叶香里,仿佛看到蓝色的湖底,你正在醒来,张开眼睛,舒展四肢。你清透而深邃的双眼,一只如日之灼灼,一只如月之华华;你的四肢、血脉、头发、眉毛,都重新开始活动,有了神话般的活力;之后,你站立、你扬鞭、你挥洒,东西南北、南北东西,如盘古,在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屈子,这样的设想,并不无端,它源于内心深处一种完整的渴望。这渴望,起始于浩大的远古,自春秋战国、自秦汉、自魏晋南北朝、自唐宋元明清,一路滚滚而来,永不停息。虽然,四起的尘土、烟灰、阴霾偶尔会遮掩了它本来的光明,让它缺失了应有的轻重、清浊、高低、尊卑,但历史终将有一个寓言:这个世界,孰轻孰重、孰清孰浊、孰高孰低、孰尊孰卑,本归为自然造化、天地正道,并不是哪个奸佞小人说了就算的。
而你,自然清楚明白,所以,你在涉江而去之时高声呐喊:“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用,芳不得薄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佗傺,忽乎吾将行兮!”只可叹,你佩服殊异,良志高远,却是举国无人能知。你形容枯槁,长发披散,徘徊于江渚之上,叹小人在位君子遇害;你欲横渡湘沅,穿林之密,入山之深,始终不愿违心而从俗。然而,林再怎么密,山再怎么深,也难以掩藏你满心的悲恸和绝望。所以,你选择远行,选择远离这失重的时空,沉到最平稳的大地之心,沉入清澈安宁的汨罗。
无数次,在消融一切的夜里,吟唱你的诗句,在你瑰丽而神奇的文句里陶醉、想象,想象你忧伤肃穆的面容,想象你风中拂动的袍袖,想象你头戴巍峨之冠、身着兰草香芝、腰配陆离长铗,时儿高歌,时儿悲吟;也想象你怎么抵御严寒,怎么蓊郁酷热,怎么抛洒和排遣自己的焦虑和愤懑;自然,也想象你徜徉于江畔,最终,自沉汨罗,从容赴死。
其实,这只是想象而已,我总不能靠近你,你高贵的灵魂,不容任何凡夫俗子靠近,之间,隔有一道你灼热目光熔铸的大门。所以,一直怕凝视你的眼睛,怕谛听你的灵魂,怕追随你远去的背影,你属于另一个心灵世界,另一片人格天地,即使仅仅仰望一下,也会比出众类的苍白和单薄。但是,你的绚烂和丰富,又岂是谁能躲避了的?
你自然知晓,即便你沉得再低,也会在低矮里高尚出尊贵的灵魂,挺拔了傲岸的脊梁,弘扬了丰润的经脉;而后来者,则一代又一代攀援着你的高度,攀援着你曾经的攀援,一刻未曾停息。那是一场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光明与阴暗的角逐,坦荡与狭隘的对峙,虽然疲惫、困顿甚至失望,但最是沧桑,乃人间正道。
你也知晓,庄子宁愿曳尾涂中,背对巨大的权势诱惑持竿不顾;史马在是非纷扰面前仗义直言,在匍匐的朝堂上挺直了文人的铮铮铁骨;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归向田野谋事于西畴;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哪怕明朝散发弄扁舟;东坡淡听竹林打雨,哪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如果说,你以死的方式告白上下求索的心志和决心,他们则以生的姿态践行了正义的坦途与坎坷。你的择死与他们的择生,同受旨于心灵的光芒,同和着天地正气,同穿越乾坤云气,亘古不绝。
这样的神话,就像清明寒食,就像五月端午,你们,一南一北而生,一水一火而死,一江一山而存,这难道不是一种传奇?历史的传奇,民俗的传奇,品格的传奇,中华风骨的传奇。所以,屈子,我们需要你醒来,需要你醒来看看,看看这个世界屹立不倒的定海神针。不用你再做盘古,所有引领你和跟随你的人,都是开创这个世界的盘古。
鲁迅说:“孤伟已死,社会依然。四语之中,函深哀焉。”我相信,屈子往亦,我们不会苍白。那么,汨罗,醒来吧,在这个艾叶芳香的五月夜。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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