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出阁时,常不解大弟对他奶妈一家人种种的好和无尽的依恋,不懂他们之间那份任时光流转而抹不去的浓厚深情。
早年,公婆家一直不允许奶大奶妈看他们的奶儿,很多时候,奶大奶妈只能偷偷地守在学校周围,边卖农货边等奶儿放学,能往孩子手里塞几个水果或是远远地看上几眼就心满意足了。直到我们结婚,两家才有了往来。奶大务农是好手,奶妈心灵手巧,都很能干,又勤劳朴实,家里的光景蒸蒸日上。很喜欢去他们家,因为那里有各式新鲜蔬果和人满为患的旺气儿,更为奶妈家有一种我所渴望的温情。每次去,他们都执手相拥、嘘寒问暖,欢喜地忙前忙后,他们视我如宝,亲情扑面。
不知何故,订婚前,夫家就待我不好,隐忍了太多的委屈无处诉,尤其是父母返京以后,举目无亲,内心的许多苦,就想说给奶妈听。
在奶妈的炕头,我流不尽的幽怨泪,如透过贴满窗花玻璃泻进的斑驳月光,浸湿了枕巾和长长的夜。虫鸣犬吠声渐止,而我们的诉说和聆听仍在继续。奶妈边替我拭泪,边为我不平,她劝我不去想难过的事,把心放得宽宽地,过好自己的日子,心里便释然了许多。
奶妈心里常常牵念着我们,她和奶大为我们做了许多。
结婚时,奶大奶妈送我们一只漂亮的镶辫形金蓝双色套边的方形挂钟,57块钱,当时我的月薪才36元,挂钟走时很准,用了很多年,直至新世纪搬进楼房。知道我们结婚第二天就被分出来过,奶妈赶忙送来一摞新碗和其它应急的生活用品。家里的门帘、坐垫、鞋垫都是奶妈用旧衣物裁缝绣制的,大都绘着栩栩如生的花草动物或祝福的字,图案自描,朴拙可爱。奶妈还郑重地送我一双沉甸甸的银镯,这是夫家人送我的唯一一件饰品,不舍得戴,珍藏在柜底。
每年的应季蔬果、米豆,他们的总是上市最早、品质又好,往往把拔尖儿的送来让我们尝鲜。知道我们工作繁忙,常常送来拌好的馅料、擀好的面片和蒸好的包子、馍馍。节令变换,我们年年吃的各式农家特色小吃却滋味未改,都是奶妈亲手做好,奶大早早地骑自行车送来。
他们家也是我女儿的乐园。动物多,是女儿的最爱,她宁肯冒着浑身被蚊虫叮咬的代价,也要亲近它们。女儿去了,除了猫在她怀里,别的就鸡飞狗跳、驴嘶猪叫,没一样能安生,烦得很,奶妈却喜得说,叫她闹。还有,女儿也和我一样,常常感动于他们的真情,她的许多篇作文里都提到了他们。
他们带女儿去山里摘苹果,或坐在院场里化玉米、向日葵,一天到晚有说不完的话。那时,他们家的生活已经很困难了,他们给女儿包饺子,做他们想得出的好吃的,还专门到邻村买回煎饼和鸡爪,女儿怎么劝,他们都舍不得吃一点。女儿听见老两口说,煎饼贵得没吃法了,一块钱三卷,搞了半天价,才让得两卷。女儿噙着泪,低头把面前的东西全吃了。她说,吃干净了爷爷奶奶才会高兴。
奶大奶妈有两个儿子、四个孙子,都不在身边,总以为他们会这样辛苦且平静地过完这一生,因为他们善良、他们勤奋、他们坚韧、他们对未来怀有无限的憧憬……他们总说,现在政策好了,好好在地里刨,总有个老天哩。而天竟不公,生生地夺走了他们的长子。
老大建民一直让他们头疼。建民中学毕业后在小县城修电器挣了些钱,娶妻生子,不久,百年不遇的洪灾把他的小店洗劫一空。为了尽快还债,他高息借贷,转行先后做了许多生意,却越做越赔,从此陷入拆东墙补西墙、借债度日的泥沼。为躲债,寻出路,他们全家去西安谋生。无业或做临工,却要在省城养活妻和两个儿子,两个孩子的高额借读费常常逼得他走投无路。在十多年工作无保障的艰难生活环境中,奶大奶妈农忙时在地里,农闲时外出打工,到处借贷,拿回的钱都无私地接济了儿子,再殷实的家业也禁不住高利贷的盘剥,直到他们再也无处借钱,无钱还债。中途,建民妻曾一度扔下未满月的小儿子弃家多年,奶妈边务农操家,边抚育两个年幼的孙子。奶妈不识字,但两个孩子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虎年给人以希望,建民终于在富裕的神木找到了货运司机的工作,过了中秋节,天不亮建民就起身去上班,想赶早给老板个好印象,奶妈也起来送。建民说,这么大了还送什么?奶妈说,常也不送,这回送一下。一直瞅着建民黑魆魆的身影出了拐沟,奶妈仍不舍地茕茕孑立于硷畔。谁成想,这一送竟成永诀。没几天就传来建民罹难的消息。那天,货车突然起火,建民下车救火中,被一过路货车追着拦腰撞上,当场身亡。一起遇难的还有两位拦车、救火的同乡。特大事故,结算下来,保险公司赔付得很少,涉案三家业主都不富裕,每天仅自家租冰棺就得两千多元,官司即使打赢了,也拿不到多少钱……各方交涉无果,一切无休止地拖延。许多事,人无奈,许多人,走了就无法再回来。
不敢想象,奶大奶妈由富到穷,由门庭若市到冷落可罗雀,由尽享天伦的其乐融融到痛失爱子,突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痛,他们将怎样度过那挨不尽煎熬的昼夜呢?一直不敢去看他们,不敢打电话给他们,怕扯疼他们日夜流血、难以愈合的伤口。然而,见到他们时,他们的坚强,却让我始料不及,始终没见奶妈大恸。二老冷静地叙述着事件处理的进展,奶妈还麻利地为我们备饭,绞尽脑汁准备好的一些安慰的话,竟无从说起。越是这样,越忍不住流泪,每次擦泪,我都不由地背过他们,怕自己的脆弱点燃他们无边的伤痛。直到送我走时,奶妈才拉着我的胳膊,哭出了声来。
印象中,奶妈还哭过两次。一次是婚后不久,去他们家,听她说起由于他们的疏忽,她的奶儿年幼时小腿掉进了灶膛,小脚严重烧伤,没钱去医院开刀,又不敢告诉他亲生父母,就用些土法子医,造成了孩子至今的伤残。奶妈说,每次见到奶儿,都要他先脱了鞋袜,看看他的脚。她说她好悔,奶儿那些日子不停的哭声折磨了她大半辈子。还有一次是前些年她来我家借钱,因年关在即,儿子的几个大债主答应只要偿还本金,可免付高额利息,这对双方来说都不失为美事,所以,奶妈竭尽全力。她话不多,只是不停地默默流泪。奶妈的哭都是为了儿,亲儿、奶儿。
奶妈本是心高气傲,凡事不服输的人,像电影《岁月神偷》中的女主人公,她们都痛失长子,历经坎坷,但她们都始终不弃,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奶妈高高的个子已经驼了,她花白的发胡乱地拢着,不似以前整齐的发髻,但她的眼神并不慌乱,隐隐地透着坚定。想起奶妈这些年的艰难,便窃以为,他儿子的走,或许是一种解脱,起码,家人不用再负重那么多。但这样想对死者及孩子而言,未免太残忍了。奶妈竟也说,建民走了是他的福,不用被日子撵得喘不上气来了,踏踏实实地睡着,再也不用起来了。
突然间,奶妈记起要给女儿压岁钱,便急忙回窑里去取,而我们是断然不能接受的。
车子启动,缓缓滑行。后视镜里,奶妈追着车跑。打开车窗,喊奶妈回去,她不知是听不见,还是固执己见,仍在使劲地朝前赶。
这时,天空中响起了鸟鸣,一大群灰白色的鸟高高地盘旋在头顶。在这样严寒而又少食的冬季,是什么样的飞禽竟然会有如此自信而高亢的啼鸣?是鸽子么?清脆的啼声,此起彼伏地滑落在空旷的山谷,喧闹地敲打着沉睡的溪面坚冰,催醒了盼春的急切草根,轻脱了枯枝的陈衣败叶,也荡涤了连日来我久堵不畅的心。
鸟群招摇而过,留下了一片宁静。欣喜的是,树丛林间竟仍鸣声上下。停下车,细心听去,叽叽喳喳,高低远近,声碎而繁,长短轻重,啾唧各异。鸟语静心。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奶大奶妈的坚强,也懂得了有些事应让它点点滴滴地化入自然的流光,而不必过于沉陷于悲切的烦恼与忧伤。不错,生活还得继续。那些一波又一波的呖呖鸣啭告诉我:鸟事,方稠。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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