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几年前,弟弟上大学,母亲有病,父亲种着十几亩地,拖着消瘦的身体,一年四季奔波在田间地头。每次我回老家,他总给我说,村里与他年龄相仿的人都“吃”上低保了,甚至年纪轻轻都“吃”上了,一年收入好几万,唯独他没有。我劝父亲,一年才几百块钱,别稀罕,你盼弟弟有出息,盼我多挣钱,盼咱们一家人健康平安。听了我的话,父亲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2009年秋天,父亲因胃癌手术后,在我家养病又提低保的事。他说,他患这么重的病,应该“吃”低保了。他亲自找村委,一定要给他解决。为了让他安心养病,我说我找人给他办。但我心里知道,凭我的本事,是完成不了父亲这个心愿的。所以一直拖着,父亲每次问起,我说找的一个人答应给办了,明年春天才往上报。其实,我压根就没找人,也不知道找谁了。一年才几百块钱,找人说情,确实是小题大做。只要父亲健康离开病榻,那点钱我不稀罕。
2010年夏天,小说集《父亲准备去赶集》出版后,到我镇四十里铺政府找镇党委书记朱华,希望政府能给我以支持与扶助。2006年,我的小说集《寂寞的歌者》出版后,我去找过他,他没作任何推辞,给了我极大的支持与鼓励。四年后我又去找他,他代表政府依然慷慨援助,我感激的不仅仅是对我个人的支持,而是在文学处于边缘化的今天,他对文化高度重视的可贵精神让我心生敬意。原准备给父亲办低保一事给他说一下,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觉得不好意思再麻烦了。离开之时,在政府接待办公室,遇见了我镇党委副书记雷向东。十多年前,我在村里学校教书,他是我镇计生办主任,到我们村下乡时,偶尔来学校便认识了。那时我初学写作,在《绥德》杂志上发表了一首小诗,原县委宣传部部长张少生托他给我捎来样刊,鼓励我好好写作,所以印象比较深。后来,听说他工作中出了差错,离开了单位。一晃就是十年,再也没有听到关于他的消息。那天我原本是向接待室的老汪问话,他在沙发上坐着,问我是不是王彩利,并说十多年前原县委宣传部部长张少生托他给我捎过《绥德》杂志。我这才想起,他是十多年前搞计生的雷向东。感叹岁月无情之时,更感激他还记得我。时光削减了他当年从政的满身豪气,但他骨子里的正义、热情以及扶贫济困的善良在谈吐中不藏而露。寒暄之际,我向他说了我父亲的病况,并说出了想给我父亲办低保的想法。他说他也是刚恢复原职,不直接管,但他可以帮我问一下。过了两天,他打电话告诉我,政府这两天正着手搞农村低保工作,让我到政府填两张表,再到村委盖上公章,应该是没问题的。电话这边的我,惊喜、感动,当即就告诉了父亲。父亲也欣慰,他说把他自己种的香谷米给雷书记送上二十斤,人家与咱不亲戚不朋友,却这么热心,一定要答谢。但我没有听从父亲的嘱咐。我觉得,雷书记给父亲带来的不仅仅是一年区区几百元钱,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安慰,让父亲感受到党和政府给予的温暖。热心是他与生俱来的真性情,我用当今世俗的方式来报答他,是对他高尚人格的大大贬低。
2010年秋天,父亲的身体日渐消瘦,感冒三天两头向身体袭来,但他一直惦记着低保的事。我说报上去了,不久就批下来了。这两年里,他一直不知自己手术是因为胃癌,只以为是胃溃疡,更不知死神已一天天接近生命。直到今年正月二十八,他从榆林住院回来,知道自己即将离开人世时,嘱咐我们他的后事一定从简,不要浪费钱,挣钱不容易,省下钱好好孝顺母亲。他又特别嘱咐我,把我们家的小米拿二十斤一定送给雷书记。他拉住我的手说,如果去年知道他今年就离开人世,当初还不如写成母亲的名字。他走后让我再去找雷书记,看能不能把这份低保转到母亲名字上。好不容易人家帮了咱一回,到头来没顶用。父亲贫穷了一辈子,被人小瞧了一辈子,他不知被人尊重是什么感觉。而雷书记却用一双纯粹而有力的手,把尊严与温暖送到父亲心间,所以他在弥留之际还念念不忘感恩报答。
父亲于今年农历二月十七去世的,整整五十天了,我内心一直没有从沉痛中缓过来。看到父亲生前用过的茶杯、碗筷、穿过的衣服、家里置放着的农具,想起他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心头就憋得闷,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好多人劝我,都过去了,不能再沉痛了。我也想,再伤心父亲也活不过来了,我要尽快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可真正做起来,却很难。失去的是生我养我的伟大父亲,骨肉之情时时扯痛着我的心。
两星期前,乡下母亲打来电话,她说村里去年报上去的低保全部重新审核了,父亲的低保已被政府注销,让我看能不能转到她的名字上。提起低保,就想起父亲,心头便痛得揪心。我说算了,父亲已经走了,没用了。当初办低保是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不是为了那几百元钱。但母亲说,她直接去找村干部,让他们给政府说说。父亲生前,她从没有给村里作难,如今父亲走了,她必须去找他们,这件事村委非管不可。母亲最近心情不好,我担心她与村干部发生争吵,所以就直接打电话给村里年轻的支部书记。他说他现在忙,父亲的低保转给母亲有难度了,这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等他们商量完再做决定。我又打电话给村长,村长说没问题,他们几个村干部商量过了。你爸走了,你妈还在了,改一下名字就行了,你们的生活状况确实困难。我又给乡政府主管农村低保工作的干部打了电话,他说这项工作政府干部基本不参与,主要由村干部往上报了。父亲的低保转给母亲是村干部的一句话,只要他们报上来政府就给予解决。
十分钟内我打了三个电话,听到三种解释,到底谁的解释是真实的呢?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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