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住自己的房子了。一大早,我和妻子就忙里忙外地收拾东西准备搬家。
“呵!这是什么东西?哪来的?”我循声看去,妻子在一个纸箱子里翻出了一件东西。我惊讶之余哭笑不得,那是爷爷、父亲用过的一条褡裢。这大概是父亲去年给我捎书时压在纸箱里的,我一直没有打开过,今天看到它,不禁惊异于父亲为什么把它给我捎上来。
这是一条用粗麻绳织的褡裢,棕色的麻线已被磨得光秃秃的,几块粗布补丁也沿着缝补处快要裂开了。我痴痴地将这条褡裢拿在手里,慢慢地抚摸着它,就像抚摸着一段历史的肌体,平实而又耐久。
国民党军队进攻延安时期,一个国军连队进驻于我们村子里征粮,太祖父由于拒绝为国军征粮服务,竟然被他们关在大牢里,严刑拷打之后还放出话来——要将爷爷也抓起来逼太祖父就范。为了保住爷爷,太祖母决定让爷爷外出逃难。临行前,太祖母将这条褡裢搭在爷爷的身上,叮嘱他走得越远越好。
就这样,黄土高原上多了一个披着褡裢四处流浪的年轻人的身影。在这条漫长而又毫无希冀的路上,爷爷走过黄土大道,也走过荆棘小径,既翻过深山陡坡,也穿过大漠老林。路旁既有山重水复,又有柳暗花明,有沁心春雨,也有塞北秋风……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可在他的眼里,这些精彩都成了加重自己的悲痛与孤独的因子,流浪与乞讨,仇恨与无奈似乎也感染了自己所见到的一切。回头看看,则在灰蒙蒙的一团中,看到了一条路,路极长,是他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而其远处则是家的方向。转过身向前看去,终点在哪?爷爷一脸茫然。远去的家乡与迷惘的终点一起模糊在自己的泪水之中。夜静的时候,这种感觉来得更加凶猛。头枕在褡裢上,望着天空中天天运行不息的月亮,竟然羡慕起它的明彻与洒脱。好在还能在梦中经营着与亲人的交流,可每次醒来,头底的褡裢都已湿成一片。
后来,村子里解放了。然而,太祖父还是在解放前走了,他在狱中是绝食而走的。一天,当爷爷蓬头垢面地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太祖母已经认不出他了,好在爷爷那条披在肩上的褡裢让她恢复了自己的判断。
这条褡裢又传到了父亲的肩上。父亲是镇上供销社运输队的队员,每隔几天,他便要和其他队员赶着骆驼,翻越几座大山,趟过几条河流,去几百里之外的城里运送镇子里所需的生产与生活用品。每次出发前,褡裢前边的口袋里都放满了干粮,后边则放着单位上的账簿和一些要捎进城里的信件。在那时,父亲的驼队以及那条褡裢是山里与城里的唯一联系。几天似流浪而又不能称之为流浪的生活看似单调却富有朝气:带着希望去进城,回来则带着更高的希望与满载而归的喜悦。与爷爷曾经的褡裢生活相比较,这近乎是一种乌托邦的奢望。春夏秋冬,路途上的景色不断变换着自己的容貌,不变的是父亲肩上那条褡裢里所容放的对未来的期待。每次回来,长长的驼队总是引得街上的行人驻足观看,驼队上所驮的那些化肥布匹、糖果米面总能让这些人的心里平添出几分喜悦与期待。
这支驼队随着山里向城里公路的开通退出了我们镇子里的历史舞台,但那条褡裢又陪着父亲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春忙过后,父亲便要赶着骡子,拉一车老瓮走乡串户,或将这些东西卖掉,或用这些东西换成些粮食再拉到城里卖掉。临行前,父亲的肩上还像以前一样搭着那条褡裢,前边的袋子里装满了干粮,后边则装满了那头骡子的豆料。小时候,老觉得父亲比魔术师还要厉害,因为每次回来,褡裢里都会装回一些我最喜欢吃的糖果点心。所以父亲每次回来,我首先冲向的就是那条褡裢。看到这种情景,母亲总会笑着对父亲说:“这孩子惦记那条褡裢比惦记你还要更甚一些。”
上学后,父亲每次回来,褡裢里边又多了些书本和文具,我惦记那条褡裢的重心也慢慢开始变了。读初中的时候,父亲每次临行前都会问我想要看些什么书,不管赔赚,回来后褡裢里总是能满足我阅读的需求。现在,在我的书架上还摆着许多那条褡裢带回来的文学名著。
后来,我要进城里读书了。当我坐在马车上行进在进城的路上时,我完全沉醉在路旁所有的印象之中:树林中树脂的清香,啄木鸟的叫声和轻啄声,清澈的小溪不倦地饶舌,群山朦胧的外形,幽暗的岩石,干净的小山村和年代久远的窑洞,穿着蓝色夹克、黑色老布鞋的乡下人的亲切面容,在干硬的土路上走着长头发的年轻过路人,还有路两边没有挨过斧头的小树,它们新绿的嫩叶投射下一片并不浓密却几乎是连着的阴影,落在软软的嫩草上……万物都在散发着清新的、生命的气息,似乎都露出了调皮的笑靥,而只有那条褡裢,一动也不动,沉重而干涩地搭在父亲的肩上,浑然安睡。
从此,那条褡裢在我生活的影像中再也没有露过面,直到今天。
我将这条褡裢庄重地盖在那一纸箱子书的上边,再次摸上去,就像抚摸着几代人似水流年的生活。在爷爷的肩上,如果没有解放的话,褡裢的后边将永远怀揣着无尽的悲伤,前边则永远是对未来的无奈与无解;在父亲的肩上,无论褡裢的前边向着哪一个方向,后边则永远向着家与亲情的方向。在我,“流浪于都市”的感觉也许会随着今天的乔迁新居而结束,但一个新的“流浪”又会重新开始,一条无形的褡裢依然搭在我的肩上,一头向着未来,一头向着走过的道路。不过,我确信:我的未来与道路,不是享乐,也不是忧伤;只是行动,并且每一个今天,都会发现比前一个今天都有进展。
我决定将这个纸箱子珍藏起来,等有一天我的孩子打开它看到那条褡裢的时候,我一定要给他讲讲关于这条褡裢的故事,并且还要告诉他:我和他都是背褡裢的后人。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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