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闫秀娟出诗集了,书名叫《手影子》。眼瞅着封面上三个有影子的手写字,意识已经回到几十年前老家的土炕上。月明星稀的晚上,一炕孩子饥得睡不着觉,又没有什么可耍的玩具,就借着从窗子里射进来的一束月光,玩起了手影子的游戏,一双手对着炕墙翻来扭去,不一会儿墙上就现出一只张牙舞爪的大灰狼,一会儿又变成一只可爱的小白兔或舞动着大翅膀的黑老鸦……一双手那么不可思议地变幻出一个复杂曼妙的世界。
而诗歌的奇妙在于:借助有意味的文字即分行的有节奏的形式,获得比已有的现实更丰富更宽广的世界。面对一个事物,普通人看见了一,诗人就能看见二、三,或者更多,看见了比这个世界更高更远的事情,看见了事物里面和背后的东西。
诗人创作的诗歌作品实际上是她自己的手影子。
我是个写诗的,却不大愿意跟一些诗人交往走动,因为见识过太多造作轻狂、装腔作势,语不杀人死不休的所谓诗人。诗歌这东西弄不好真的像从前一位老诗人的作品,是匕首,是手枪,是狼牙棒,害人害己,因写诗自杀他杀、不结婚不生孩子,不食人间烟火者大有人在。一个写诗者,首先是一个过正常生活的正常人,然后才是一个诗人,人不能活反了。
理想中的诗人形象就是秀娟那样:不张扬,不古怪,不癫狂,不高蹈。在她身上很少有一些女诗人惯有的娇、骄、矫三气,有的是热闹祥瑞的喜气;飘洒超然的逸气;磊落阔朗的大气;永远像早晨八九点钟太阳一样的朝气。显然上苍亦喜欢这样兰心蕙质、自然天成的女子,把她降生安放在神奇的木质的遍地太阳的金色土地,又赐她美满幸福的家庭、风雅颂一样美丽的工作,她衣食无忧、闲云野鹤又怀有树欲静而风不止的情思意念,写诗之于她是一件水到渠成、不做不行的事情。
诗如其人,秀娟的诗给人以温暖、体贴,细致入微、舒缓灵动的感觉。她的诗情诗意源于她对日常平凡生活细枝末节独特的领悟和感知。
平庸的诗人习惯或懒惰地讴歌抒情这个世界本身诗意的事物或古往今来约定俗成的诗意对象,优秀的诗人会在没有诗意的地方发现诗意的光泽;在平凡事物的背后和内部挖掘出奇妙丰富的东西。秀娟正是这样的诗人,在她的《手影子》里,我们读到太多这样平凡写实又意味深长、奇妙丰富的诗歌。在一般人眼里视而不见,没什么感觉且稀松平常的人和事,在秀娟的意识里仿佛是第一次看见,第一次被触摸到,她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看这个世界的眼神充满了好奇、新鲜、陌生和探究;陕北乡下到处都能见到围戴白羊肚手巾的老乡,不足为奇,有什么好写?可秀娟用她的诗心慧眼,用发现新大陆一般的好奇和惊喜抒写了《围白羊肚手巾的那个人》,写出了熟悉里的陌生,写出了庸常里的非常,写出了平凡里的的不平凡。母亲衣兜里常揣的一点儿红纸纸,也让她看在眼里,看出了生命的惊喜和美丽;《最重要的人》几乎用白描的手法勾勒出“一个人的村庄里”最后一个守望者的写实肖像,字里行间却像回旋着一曲低吟忧郁哀伤的农业文明的挽歌,余光中写过一首很著名的诗叫《乡愁》,诗里这边那边的全是象征,适合朗诵,秀娟的《最重要的人》才称的上真正意义上的“乡愁”。一帙无处安放,业已消失的农业文明的乡愁。
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才好写,大可任意而为、天马行空地抒情写意、象征隐喻,也能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一头雾水读下来连北也找不找,读者不怪诗不好倒责怪自己水平不高,读不懂高深莫测的大手笔。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最难写,写成好诗则难上加难,既要求诗人具有“用看得见的显明那看不见”的过硬本领。写这篇小文时正值三八妇女节,收到一位男性朋友调侃女性的短信:“妖的叫美女,刁的叫才女,木的叫淑女,蔫的叫温柔,凶的叫直爽,傻的叫阳光,狠的叫冷艳,土的叫端庄,洋的叫气质,怪的叫个性,匪的叫干练,疯的叫有味道,嫩的叫靓丽,老的叫风韵犹存,牛的叫傲雪凌风,闲的叫追求自我,弱不禁风叫小鸟依人,不像女人的叫超女。”截然不同的两种东西怎么可以混为一体?可见好与坏,真理与谬误,优诗与劣诗面上看有时差别很小,一不留神就不分彼此,一模一样了。
读秀娟的诗歌,如稍微粗心粗眼一下下,就很容易把阳光读成傻的,把才女读成刁的,把修炼之后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读成修炼之前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时代是这样急功近利地向前狂奔,人类像逃命一样慌乱仓促、浮皮潦草地活着,有谁会静下心来去辨识欣赏一首好诗,又有谁会回过头来在童年的慢时间里品味一下那变幻莫测、温暖奇妙的手影子。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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