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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何志刚长我一轮,我俩同属龙。他出生于1940年,算是民国年代的人。近年来,家乡靠能源经济发展了,但文化人缺,于是大哥在榆林名声日盛,我在省城也能感觉到。据说他凌晨就开始伏案写作,一直忙碌到深夜,过去的“臭老九”如今成了“香饽饽”。 记得祖母生前说过:“人能活多少年?志刚,念书就用了十六年”。从大哥的《儿时的回忆》一文中知道,1948年,他八岁时,父亲送他就读于榆林北大街的第二完全小学,两年后榆林解放,接着用四年的时间,历经解放前后两个社会,读完六年小学。 他的中学时代我不可能知道,只记得那时我家墙上有一相框,内有一张照片,是大哥与同学们在高大的榆中校门口照的,那校门是民国时建筑,门头上有民国旗帜交叉的砖雕图案。 由于,我与大哥年龄相差甚远,小时候又很淘气,对大哥又敬畏又躲避,加之他上中学、大学及教学很少在家,故我俩几乎很少说话。即使对话也很简单。漫不经心,平平淡淡。 大哥1960年读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授业于古汉语高元白教授、古典文学霍松林教授、外国文学马家骏教授、现代文学江弘基教授。1965年毕业,分配到故乡榆林师范学院任教,是建国后文革前毕业的老牌大学生,且诗词曲赋,修辞汉语,音韵平仄,功夫了得!又有长达三十五年的校师执教生涯,可谓弟子三千,遍布榆林市十二县乡。 大哥每有新书出版,他的学生们就是首批热心读者,或推荐或购买,大哥总忙着一捆捆地去往各地送书,好不热闹。如今榆林的出书热一浪高过一浪。离退休干部要写回忆录,在职官员也要出书,煤老板们要歌颂自己,房地产富起来的农民,也要写村史族谱,庙里的和尚也要办报,在家乡这地方找几个大学生不难,但要找大哥这样既通文史又知掌故,精通古今汉语诗词的文化人却不易。 不管你是多牛的作者,错别字与修辞这一关,终归是硬功。搞不好就是硬伤,大伤风雅。我看过大哥一篇文章,将榆林市大街牌匾以及六个古代楼宇上的错别字纠正,看后让人大吃一惊,方知大哥的厉害。一位书法大师给榆林中学题词把“革命摇篮”写成“革命摇蓝”,也让大哥给指出,搞得很没颜面。包括诗词楹联的对仗与平仄,也常常被他指正。大哥在“书生本色”一首诗中写道: 书生本色是清寒,不唱世间行路难。 任他弹冠台上热,笑我放言心中酸。 笔不生花休怨人,技难入格莫尤天。 老来坦荡淡荣辱,唯愿流连山水间。 大哥就是一介书生,在榆林召开“关公文化研究会”时,所有的人都言关羽大忠大义大勇时,我大哥撰文阐述其不忠不义不勇之处,讲出事物不可绝对,人无完人。会议总结人专门言说大哥的独到之处,真正体现了学术自由,以及君子和而不同,事物才有活力和生气。 我与大哥参加过一次作品研讨会,他直言作者众多错别字,搞得人家很是难堪。当时想似乎不近情理,又一细想,不这样怎么了得,从严要求,才是治病救人,大哥本也可说几句恭维的话,而他这才是维护中国汉字的尊严,维护几千年来我们祖宗留给我们的那些宝贵遗产! 我认为大哥这样的书生本色才是难得,无论如何总得有人坚持正确的东西,才能使我们民族的文化绵延不绝,也正因如此,大哥的拾遗补缺,其长处为众人的短处,才在众多的文化场合让人仰慕。 大哥青少年时期,正处在动荡的年代。好在那时念书费用也低,没超出家庭承受能力的极限,在这样困难的日子里,大哥读完了小学、中学。那时穷人家孩子,也不指望能读上大学,念上几天书比父辈强一点,不至于不识字,让人哄骗,也可养家糊口。 谁知大哥天资聪慧,竟考上了大学。古时候科举制,小学为秀才,中学为举人,大学就是进士了。过去考个秀才都难上加难的。大哥考上大学了,让家中既高兴又作难。列位,你知道上世纪60年代是个什么境况,一家大小八个孩子,秋天在城外庄稼地,在别人收获过的土豆地里刨,吃菜根,吃苦菜,吃豆渣,一直到吃公共食堂时,因没钱买饭,家中三天无法开灶,读者知道世上有什么能比饥饿更恐怖吗? 一脸愁容的父亲沉默许久才对大哥说:“志刚,父亲实在对不起你,再供不起你上大学了!” 大哥怯生生地回答说:“我知道,所以报了陕师大,不仅吃饭不要钱,有国家负担,而且发助学金呢!”父亲坚持说:“不行,家里八个孩子怎办,你找个工作,也能替我减轻点负担!” 这次谈话以没有结果告终,大哥扛着铺盖卷去了西安。父亲咬着牙一人扛起了这困难的家庭生活。直到那一年他的腿被砸断,爬在炕头上让我给大哥写信,看能否辍学回家,大哥流着泪请求老师,结果无望。 关于大哥在大学里饥饿的事我也知道一些。那一年他在灞河边给学校农场放牛,饿得两眼冒金花,趁四处无人,拧了庄稼地里的茄子,喝着河水吞下去,憋得他直流生眼泪。他的一个同学用自己的一根裤带与农民交易了一个红薯,自己只好用细铁丝绑在腰上,差点把自己勒坏。 大哥十六年的寒窗,读完是1965年。 1966年,榆林大乱,满街的红卫兵袖章,一片红海洋。那年我小学毕业十三岁。以满眼好奇的目光注视这个世间的变化。白天哪里有武斗我总在现场偷偷看着,晚上我住在大哥的西小房看门。 冬天,炉子里的火呼呼地响着,烤得人脸发烫。我倚在灶边炉口看书,书是从大哥收藏书的柜子里偷取出的。这书柜下边门子虽锁着,可是把上边抽屉拉出,手可伸到下边取书。整整一个冬天,我几乎把这柜子里的书看完了。隐约记着有这些书目:《鲁滨逊漂流记》、劼人的《大波》、闻一多的《红烛》、鲁迅的《呐喊》、郭沫若的《女神》,还有一本《苦闷的象征》等。这些书籍加上我过去读过的《三言二拍》《三侠五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水浒》《三国演义》《二十年之目睹怪现状》等,这些书基本构成了我的知识库。 1969年,大动荡的文化革命已结束,开始复课,我也被分配到了榆师,看到学校报名费要三元。当时家中极度困难,没有钱让我去报名。所以我心一横不上学了,从此以后再不上学了,再也不上任何学了!这年我十六岁。 大哥和我由不同的求学路,达到我们共同的改变人生命运的目的。他念了十六年书,我念了六年小学,但大哥的求学精神,特别是冬天里那一柜子书,几近影响了我一生。我从1971年秋天参加工作到西影,任何进修上学之类坚决不上,文化程度仍填写榆林三完小。 大哥是我们家庭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我只是他精神的追随者。我们都通过读书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由此也会影响子孙们的命运。我一直以为好读书是爱家风的遗传。我本是个愚顽之人,我能专心自修文学,不能不说受大哥影响最为重要。 母亲今年九十有三,常对我说:“志刚,七十多岁的儿了,从没对我高言过一句。”大哥大孝也。我不羡慕人的权势与金钱。唯仰慕人的学识与德行,大哥就属后者,是为标榜。我少小离家,孤独打拼,不仅缺少教养,还缺父爱,大哥酷似老父亲,他一年四季把家乡有关的书籍源源不断地提供于我,形成了我与故乡血脉相连的知识链,也浸透了他浓浓的爱意。 仁者寿。大哥十年前患病,我去京送播电视剧,顺道探望他,他诗曰:“一去音信少,重逢属偶然,汝来售拷贝,我住疗疾患,堪称手足情,问候病榻前,握别泪盈眶,再会是何年。”《京华遇三弟伤别》又是一个十年过去了。大哥依然:鬓斑人健逢古稀,赋诗何止三百篇。大哥不仅属相为龙,还生于龙抬头过罢的第一天,二月三。写完这篇文章,已是龙年,愿大哥,龙福龙运龙命,大孝大寿福无疆!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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