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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稻草人，是在秃尾河的荒野。分明看见几只白鹅落在不远的河畔，一路穿树林绕芦苇过去，踪影儿都没有。弯回来想，自己匆匆忙忙弄出那么大动静，弄得苇子里猛不防就直冲出几只野鸟来，那还不早给白鹅报了信。走着看着，硬把孤单给走出来了。要不是奔几间烂房子过去，被两个稻草人吸引，“兴致”这两个字还真不敢想。
房子空了，地沙化了，看不出一点泥土痕迹。除了几棵树，最惹眼的就是这一南一北两个稻草人了。一个胳膊有屈有伸，紧绷绷地套一件双排扣风衣，还像模像样扎着头巾，身子前倾，好一副不知疲倦挺身而出的利索劲儿。远一点的那个套四个兜的干部装，同样站得精神，半举着一只胳膊，一看就是要宣誓的样子。看那褪掉的颜色，却分明比我更孤单。我不想说怀念，只是觉得稻草人除了有那么多草，也应该有一颗心，让你随时感到它在等着和谁说话，就在身边。
我在一个晒场上看到一垛谷穗插了五六个稻草人，也的确让我惊讶了一下，有的还穿着童装，手里的塑料袋随风乱舞。我更在一孔破窑洞前，看到了挤摞在一起的十几个稻草人，也许它们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庄稼地里了。我不想说悲凉，我只是觉得赋予生活情感和色彩的人，这些东西也一样附着在它们体内。
在于我，寻找，就是寻找乡村、寻找劳动，就是一次一次看到稻草人，看到我们的愿望和惊喜。
今年雨水最多，见到的老乡都是笑着的，见到的稻草人更多，多到几十个稻草人列队一样把一大片玉米地围回来。辛苦是辛苦，可爱是可爱。
看上去就很舒服，别说那么多稻草人了。一望无际的农田，瓦蓝瓦蓝的幸福。
我终于知道这是一种力量。原来这些土地上最后的留守者，让我寻找的不单单是它们的孤独和呼号，而是一种与泥土俱来的力量，俱来的欢喜。几乎没怎么寻找，看到的谷穗子就足以大大出乎意料，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用不着夸张。看那样子，是真想让你搂一搂抱一抱，感到踏踏实实拥有才对。要么像稻草人一样淹没在糜谷或者高粱地里，要么高挑着脑袋，和我一样见一个老乡问一回今年好收成吧，问一回他们的名字和年龄。分享不够这种抑制不住的幸福劲儿。这种有牛，有老乡，有远远近近的稻草人，有看不完的庄稼，更有峁梁上隐约的长城墩相呼应的乡土情怀。再看那个八十来岁的老人，一个一个摘绿豆角角，说熟一个摘一个。他戴一顶新草帽，跟前的稻草人戴一顶破草帽，都半高不高的，像两个老弟兄。而另一片谷子地，两位老人拄着拐杖在边上赶雀儿，土疙瘩的去处惊起一片飞鸟。在这样的季节，和稻草人一起的是那些赶雀的吆喊，有一会儿远近瞭不见人，你真以为这就是一个个稻草人喊出来的，喊出这瓦蓝瓦蓝的心情。
不是那大片大片又粗又重的谷穗子让我停不下来，不是那一个比一个威风的稻草人让我停不下来，而是心领神会的种种呼吸种种动态。戴凉帽还穿了休闲装牛仔裤腿叉开的那个，戴虎头帽有点调皮的那个，戴黄帽子穿翻毛领子像背了一杆枪的那个，和我一样穿了各色条纹T恤的那个，还真让我上手摸了摸，真不知能摸出什么来。站在最边上的一个，山下的大背景是工厂和烟囱，而它拥抱和面对的永远只是庄稼，哪怕跟前有高架线。它们的坚守，就是我的坚守——走访拜识，直拍到相机没电。
不知有多少次，我把车停下来，一定要看看这些比我更像老乡的老乡。我学它们的样子，让自己多站一会儿，站在秋风里多吹一会儿。
有几个朋友说起小时候赶雀儿照雀儿的事，流露出难以忘怀的甜蜜。那时候的稻草人即便有衣服穿，大约也是补了补丁吧，哪像现在的稻草人还穿着运动服，简直就是想满地里奔跑了。养育，一样不可替代不可磨灭。
前几天出门，离开的时候接近黄昏，我细数着自己看到的稻草人，偶然间看到一条黑狗蹲卧在高坡上，朝着一个方向。再回来的时候是早晨，我又看到了那些拟人的稻草人，舞动着大红大绿，庄稼地像一个民族大团结的大舞台。最让我吃惊的是，窗口的另一面，仍然在一个高坡坡上，仍然有黑狗面朝着一个方向，所不同的是这回成了两只狗，两只并排蹲卧的黑狗。因为没来得及拍下来，这两只不知要比那只让我后悔多少倍。
走好一阵儿看不见村子，看到的只有庄稼，只有稻草人。也许两只狗，比我更懂得稻草人。我们都是稻草人吧。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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