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细雨,收尽了呼啸的回忆。茫茫戈壁铅云低垂,淅淅沥沥的雨丝浇熄了戎马倥偬的激烈壮怀,连绵起伏的祁连是历史裂口一侧的花纹,渐行渐远的黑山上也无人再唱敕勒歌,遍插杨柳的雄关在雨中隐没,谜一样的敦煌在飞转的车轮下渐渐擦亮轮廓。 这片土地是如此的广袤,随处可见长满了青草的烽燧和长城。在天色明晦不分的时刻,历史如起伏的道路时隐时现在车窗两侧。沿丝绸之路狂奔,犹如在镜像丛生的时光中飞驰,狼烟在迎面的土墩上升腾,又在不远处的城墙上熄灭。 我们,追逐着无边的苍凉。
阳关的秘密花园 在敦煌,长城和烽火都抵挡不住严寒风霜和地貌的荒凉贫瘠,曾经朔漠苍茫中胡马嘶风、山泽深峻里悲笳恸月的记忆,都在猎猎的风沙里颓圮、坍驰。汉元帝没有想到、驻守疆域的将士们没有想到,王维举杯送元常任安西都护府,渭水河畔遥想万里迢迢,三唱又三叠,他也没有想到,一座御敌的烽燧、一个荒芜的路标、一条马蹄如雷的栈道,如今遍开粉红色的罗布麻,云霞般的锦绣拥簇着的,是果香飘散、郁郁青青的葡萄园。 阳关如今只剩烽燧的残骸,在猎猎朔风中标记着遥远的岁月,蛛丝马迹般引你到深幽的历史甬道里去:那一丛荒草,说不定曾长在绵延的城墙边;站在这抔硬土上,说不定就能眺望到远处另一座烽燧。柔软光鲜的丝绸呵,像一条蜿蜒流淌的河,驼铃是舟楫上的风帆、是自由的旗帜,通过这里,把江南的温香玉软、莺燕呢喃远渡到干涸的世界,滋润着西域的春天。 一辆古战车孤独地留在高坡脊上,旁侧立着大石头,用红漆凹字标明着“阳关故址”等字样,仅此而已。北望不见玉门关,后来驱车前往,情形如出一辙。 古时的关隘,仅留给我们这些,除此之外就是无边无际的黄沙。丰富的讯息早已散播在同样无边无际的岁月里,广袤的荒芜凋零了事物的原貌,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苛刻地要求我们仅凭着心灵的触角去触摸他们原来的面貌,倾听他们绵绵的诉说。 回到葡萄园,在竹篱笆边的茶馆小坐,店主热情地泡上一杯罗布麻,茶味甘澈清香,茶叶硬朗坚韧,是边塞的性格。竹篱边盛开着紫色的小蓟花,葡萄架洒下绿色的清凉,置身其中,惬意之至,同行的旅者纷纷赞叹:“好一座美丽的后花园!” 生命可做峥嵘凄厉状,亦可为芬芳美丽的花园。 原来世间总有一些生存深处的感觉在汩汩流淌,亘古不息。曾经它以封闭方式扩张着生命,外化为坚固的壁垒和腾空的狼烟,加以利刃、加以戎马,加以不可亵渎的家国的威严。现在它又以开放的姿态拥抱着生命,外化为在花瓣上流连忘返的金黄透明的蜂子,在沃土中发芽的种子,在阳光下逐渐晶莹的果实。走在这田园般宁静的绿色长廊里,随意坐在农家小院里歇脚、聊天,谁能想到不远万里来凭吊的,是那样一段充满厮杀和呐喊的历史?
莫高窟的隐士 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列颓圮的城墙里是如此辉煌的艺术洞天。 那臆想过数次的飞天,在幽暗的手电冷光下真实地复活,祖母绿的衣袂、钴蓝的飞冠、点过朱砂的前额、透明的纱衣,一切随着看不见的风舞动起来,矿物颜料抵抗了时间的磨损,依旧明艳动人。佛祖千年的笑嗔挂在嘴角,随着导游一步步前行,宛如洁白的莲花在这沉寂的世界里一朵朵绽开,生命的气息缓缓释放出来,让你激动、让你沉醉、让你庄严。 这里有精美绝伦的布局,佛经里的故事被演绎在方寸之间,构图、比例、着色、平衡,无一不紧凑绝妙;这里有细致入微的描摹,眼角的笑纹、手指的线条、衣角的皱褶,无一不惟妙惟肖;这里有朝代的更迭,汉代的剑气、十六国的飘举、隋朝的舒展、唐朝的绚丽,无一不历历在目;这里有层次丰富的景深,学者、画家、历史学家、游客、信徒,无论你带着怎样的需求和渴望,都能在这里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我不禁想问:是谁画出了这奥义无穷又生动无比的一切? 然而遗憾的是,宋代以前的画没有落款,而偶有落款、题记的画又没有关于画师的任何讯息。现代研究认为,敦煌画师的来源主要有西域的民间画师、中央政府的高级官吏获罪流放敦煌时携带的私人画师、高薪聘请的中原绘画高手、五代时期官办敦煌画院的画师。但关于他们的记载又都是空白的,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他们被隐没在崇高的荣誉、伟大的艺术里。虽然他们在昏暗的洞窟里执灯描摹的身影本身就称得上是一种苦心孤诣的探索,但仍然被心狠的时光擦去了名字——又或者,他们根本没有想着留下名字?他们只是作画,用一种拥抱的情怀,刻一朵微笑、描一滴眼泪、点一盏油灯、荷一把耕犁,甚至一头牛、一只狗、一个啼哭的婴儿,给肃穆的圣地凭添了许多人间的温馨,把佛国的空灵和世俗的真实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可能在某个黄昏,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巨大的寂寞会铺天盖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或许作画成了他对抗寂寞的唯一方式?他有家吗,可否思念妻儿暖席?他是男是女,可否拥有秀丽的容颜?他们数年如一日地作画,可否有厌倦的片刻?唯一确定的是,他们是真正的艺术家。一朝一朝画师来去,前代的艺术家又给后代艺术家潜在的滋养,无量计的才情源源不断注入这孤独的洞窟,让它的呼吸脉搏延续至今,让它的光芒举世惊叹,而他们,却在繁华深处默默隐去了。 他们的“隐”其实是一种隔绝、一种孤独,如这千佛之洞,偏安在流沙蓬草的深处。一座世界文化艺术宝库的塑造者,同时塑造着地广人稀、与世无争的大寂静,这种气场,吸引了无数苦心孤诣的后来人:如阔别家室的常书鸿、如张大千、如无数抛却浮华潜心学习敦煌画的年轻面孔。 画师们隐于时间之流,而精神仍是强大的内核,千年万年千里万里,吸引着彼此呼应的灵魂。 残阳如血,铺开漫天祥云,似那反弹琵琶的飞天,在这最广阔的画布上显现出了所有的倾诉。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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