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住东山脚下,抬头就是标志性的龙眼石,山腰有吕祖庙,庙下有大戏台;与东山正对的二郎山雄奇突兀,窟野河、秃尾河汇聚山前,蜿蜒远走,小城就是两山之间的狭长风景。 而我断不能称如今的她为“小城”。 “中国第一产煤大县”“全国经济百强县城”“全国首家全民免费医疗县城”等等殊荣悉归名下,神府煤田享誉世界,杨家将故里名震四海。 一座日新月异的现代化城市已经不再适合按图索骥,更何况是一张已经泛黄的心灵的地图。岁月幽深而绵远,记忆似逆流而上的鱼,身抵着无处落脚的感觉,满心慌乱。我急切找寻着记忆里那棵盘根错节的大榆树,那街头巷陌飞驰的少年,可时光已逝去了,俯身是秋,仰首是春,尴尬的是罹患了历史感的自己。
春风 记忆里的春风是暴虐的,卷着灰蒙蒙的沙尘在某个你不设防的清晨或黄昏突然来袭,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所有的人都皱着眉头,嘴里嘀咕着“天又毛了”之类的扫兴话。谁知道这风沙是哪来的,从沙漠边儿上碾过来的,还是从光秃秃的山上卷下来的? 那时候汽车很少,马路运能充沛,但这样的天气里,上班的人只能步行。逆风的人举步维艰,更别说张开眼睛了,就这么摸摸索索、跌跌撞撞地向前挪动,有时撞到迎面顺风疾走的人,“哎呀”一声也瞬间被吞没在狂风里。没有人说话或者叫唤,生怕一张嘴,那来历不明的沙尘扑进嘴里,难受个半晌。 但无论什么天气,对孩子都是节日。他们在秋天晒谷子的场子上玩,用线挽个塑料袋儿,尽情放天里去。那滚滚的沙尘打在脸上,吹进头发、耳朵里,却丝毫不能阻挡眯起眼睛奔跑的孩子。还有念书的学生,匆匆冲进教室,男生迅速侧着身子,从耳朵里倒出一个“小土堆”,爱干净的女生则掏出面纸,一边擦脸,一边嘀咕着鬼天气。 我还是个剪短发的初中生,坐在暧昧不明的教室里,静静听着窗外肆虐的狂风,嗅着弥漫着沙土味的初春,内心充满莫名的激动。那时以为只有南方的春天与陕北不同,谁知道十年之后,黑魆魆的山上有了绿树,毛乌素的边缘织起了绿绸,初春只有很少的几天会刮起大风,那风也要透明很多,不似小时候那般呛人、狂暴。 然而没有想到,多年后在已是仲春的榆林,七级沙尘来袭。站在高楼上,看着远处昏黄一片,听着沙砾摩擦,呜呜作响,一下回到了小时候,不由得会心微笑:便让它尽情刮吧,至少说明,时间走得还不是太远。
春雨 春雨是一位神奇的油画师,她总在清明时节莅临。 她喜欢先为山着色,用清澈的油彩先朗润每一方石阶、每一块石头。庙宇的红墙渐渐褪去了灰蒙蒙的遮盖,金黄色的飞檐重新挑起青色的瓦当。随着雨势,树也扭动起身躯,贪婪地吮吸着甘霖,褐色的细胞充盈起来,泛起青绿。有些心急的旱柳在雨中就开始抽芽,等雨停的时候,枝头已经有了星星绿意。 有时候雨大一些,那时尚未工作的小叔、花花和我经常站在屋檐下——花花是小叔养的猫,白底黑花,总喜欢和我们混在一起,看着密密绵绵的雨丝不动声色地收复了天地间所有的喧嚣,顺着古老的瓦楞挂起晶莹的珠帘,落在青石砖、水洼里,发出啪啪、叮咚的声音。我们仨在屋檐下,着魔似的听着这些大自然的音符,那种声音时而铿锵时而绵长,时而轻灵时而深沉,一声一声,激起我来自灵魂的阵阵战栗。天地寂静清阔,似揭示着一些永恒的秘密,我们三个心照不宣地站着,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和院里的大榆树一起抽出绿叶新芽,相互陪伴。那种哀而不伤、忧而不怨的情绪渐渐包围了我幼小的心,那就是我初次感觉到的孤独,又寂寞又美好。 一场春雨一层绿、一层暖,几次下来,树绿了、风住了,黄的粉的花开了,一个缤纷热闹的季节隆重登场,所有的生命被水和阳光唤醒,绽开属于自己的颜色。来了,春天,温暖的春天。 小叔结婚了,我们搬家了,花花吃了一只服了药的耗子,离开了我们。我和小叔悲伤不已,只能将它亲手掩埋。又过了几年,泥瓦墙的老房子被崭新的小洋楼取代,老榆树也被砍掉了,鸡棚早拆了,水泥抹光了所有坑坑洼洼的记忆。我们仨终于走散了,走散在经济大潮汹涌澎湃的时代里,只剩下春天伴着汽笛声的迷蒙细雨,再没有雨打在屋檐上的呼啸声恻动我善感的心。
春光 春光无限好。 拔地而起的高楼、繁荣熙攘的人潮尽演着现代化都市的魅力;目不暇接的豪车、光鲜亮丽的衣着诠释着物质文化的丰裕;工业园笑迎全世界的企业朋友,得天独厚的矿藏资源艳羡了同侪。神木,这座古老而又年轻的城市热烈地跳动在“中国科威特”的胸膛里,你只需听那日夜不停发往祖国各地的运煤专列的呼啸,你只需看那工业园一座座彻夜灯火辉煌的工作塔,小城搭上了开往春天的地铁,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短短的几年里迅速跃居全国西部百强县。 这里率先实现了全民免费医疗、这里每一股人流里都有不计其数的千万富翁、这里的豪车数目足可称得上中国的蒙特卡洛;这里十几个亿的社会保障基金是民营企业家捐赠的、这里的孩子12年免费教育、这里的房价超过了省会。 这里,是昔日的小城。我见到了小时候的伙伴妮子,和我聊天的时候麻友的电话响个不停,她歉意地笑笑:“三缺一。”然后开着奔驰绝尘而去。 我依然怀念乌黑的煤层还安静地沉睡在岩层下的时候。那时候物质生活并不丰富,街上商店很少,方便面也属于稀缺货品,最牛气的事情就是在钟楼底下的武二宝家喝一碗粉糊糊,吃一碗滑溜溜的粉皮。伙伴们站在干旱的大陆性季风气候造就的光秃秃、黑魆魆的东山上,能清楚地看到自己家的小院儿,数的清大街小巷。 没有名牌的服装,没有五花八门的电子游戏,没有视通万里的电脑,甚至没有一只可以放上天空的风筝,但我们却有无穷无尽的欢乐:我们追逐着、呼喊着奔跑在青石砖铺成的窄窄的、弯弯曲曲的小巷子里,任凭早春那金色的、迷迷蒙蒙的阳光洒在脸上、心上。春寒依然料峭,但额头上都是热乎乎的汗,眼角都是弯弯的笑。我们就这样风一样跑过,像《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马小军所说的那样:“那时候,这个城市是我们的。” 小城里到处是流行歌,汪峰的《春天里》正在回荡。 无论如何,春天来了。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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