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迷北方的杨树,最先执迷于它的高度。
它是北方最高的树种,光洁的躯干高在两三丈外,站在树下仰望它的顶端,就有直达云霄的视觉;站在最远处遥望,就有“野旷天低树”的画面。看过魁梧的梧桐树,看过高耸的白桦林,看过修长的清风竹,它们很美,也符合高大上的范畴,但却不在我的北方生长。我的北方只有高大的杨树。家乡的山上,长着高大的杨树。童年时,常常用胳膊环抱洁白的树干,度量树的胸襟,仰望树的高度。那时候,最羡慕哥哥,他能爬上树冠,坐在树杈上,遥望远处,那逍遥的样子让我跳跃。我也试图像哥哥一样爬树,但是,终究还是没有成功。为此,在我看来,杨树确实太高了。
高高的杨树是喜鹊的最爱,它把家安在杨树高处的枝桠上,每天飞来飞去,乐呵呵的样子。风摇过时,它的家随树枝摆动,一晃一摇,喜鹊也站在树枝上跟着摇晃,陶醉的样子。那时,我不怎么羡慕大喜鹊的陶醉。我的心思就是想要捉一只小喜鹊,抚摸一下小喜鹊,就像抚摸刚孵出的小鸡、小麻雀、小山鸡一样,带着欣喜、带着怜惜,带着说不清的激动。但是,我够不着,因为杨树太高。在我看来,枝头的喜鹊总是得意洋洋地对我说,你够不着,因为我住在杨树上。杨树的高度保护着喜鹊的安全,让它过着安居乐业的日子,过着安然无恙的日子。
杨树的高度让我心生羡慕。这样的高度加上不真实的视觉,让人不由得想象,高大的杨树是可以与云朵相牵的,是可以与星辰密语的,它的思绪可以像骏马一样自由驰骋在云层之间,它的理想境界是高处的旗帜,旌旌迎风,高风亮节。它是高处能胜寒的谦谦君子。
谦谦君子都有一颗纯良的心。杨树也有心。心的幻影就是那些飒爽的叶子。
杨树的叶子是心形的,像一颗质地高贵的心,不含恶意,不计私利,不含附加剂,让人感念不已;它的边缘波状,像小波浪翻闹过留下的印痕;它的脉搏清晰,像河流,一条条地流向叶的边际,带着河流的养分。
杨树的叶子是纤尘不染的工厂,制作着所有生灵都离不开的氧气。但它从不炒作氧气的价值,更不垄断氧气的供应。它懂得它的作用,但是从不标榜它的功德。看一看杨树的叶子,有时会像看到一颗纯正的心灵,让人感动,让人怜惜,让人升华。
杨树的枝条是杨树的手臂。它的枝条连着绿叶。每一次手臂的摇动都代表心的意愿。那些手掌一样勤快的绿叶,密密匝匝,可以接住从天空中落下的雨滴,可以拂拭情人的泪珠,还可以接挡住携裹在风中的飞沙走石,像古龙小说里的大侠,接住大把大把的飞针暗器,反手一扬,一把飞针暗器还给对方,顷刻间,对方从眼前烟消云散。
在阳光下,杨树的手掌大模大样地展示着绿叶的生机。那似一片片绿色的影集,闪着生命的亮光,把北方的万里晴空装点得昂扬、蓬勃、出类拔萃。
一片片绿叶聚焦着新鲜的色映集合,不透视半点岁月的荒凉,不透视一丝心底的冷暖,像把困苦隐忍于心的北方男人,像把酸涩藏匿在心的美女汉子,让人感叹。
杨树的树皮是银白或淡青的,这样色泽的枝干透出阳刚的苍劲,那苍劲有大漠风光的魂魄与韵致;光洁的树皮,质感明晰,不夹带一丝混沌,不涂染人间烟火的苍凉,把岁月凋零的仓皇,淡然忽视。
杨树的花是白色的。不是一朵一朵地长在树上,而是小小巧巧地生在花轴上,按照一定的次序,紧密团结在一起,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职能。
杨树的花没有鲜艳的花瓣,也没有夸张的花冠,像一个高级学者,不把自己打扮得浓脂艳粉,也不会把自己装扮成拜金迷洋的标本。
每一朵小花绽放后,就会有一个小蒴果形成,小蒴果里面包着白色絮状的绒毛,在绒毛中间藏着一些像小芝麻粒一样的种子。随着种子的成熟,小蒴果逐渐裂开。那些白色絮状的绒毛便携带着种子,像蒲公英一样随风飘飞,随时随地落地发芽,梦想生成一棵小杨树。
古人虽有“水性杨花”之说,那是由于古人观察工具的简陋,没有分开杨树花朵和杨树种子形状,笼统地把花和种子混为一谈,其实是一种错误。
这种错误就像说桃花是硬的(桃树的种子是硬的),说苹果花是褐色的(苹果树的种子是褐色的)。“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杨树不计较人们的误会,年年开花结果,年年絮作雪飞,从不辩解。
不用经历红消香断的悲凄,不必经历明媚鲜妍的繁华,杨树生息繁衍的天职就已经完成。遥望似曾存在的杨絮时,朦胧中会看见男人的爱情——可有可无。不是不想,而是找不到,遇不见。也罢,满月皎洁因一人的爱情,如花似玉因一人的爱情,终究是以极小极小的概率存在着,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的。爱情终归是一件很奢侈的华袍,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披在身上的。但是,延续生生不息的日子,是男人的一生一世的江山。花前月,席上酒,都是白色的杨絮,白得淡薄,却不悲哀;轻得无极,却不埋怨。
执迷杨树,最后执迷它的情义。天底下的至情至义,也许只有杨树是最唯美的人选。
穿越沙地高速路时,最爱看路两旁的杨树。银川附近的杨树高耸入云,靖边境内的杨树根深叶茂,只有定边地段的杨树瘦枝瘦叶,坚守着贫瘠的沙地,不哭泣,不颓废,不迷茫,吸尘释氧,隔风挡沙,自始至终,从不懈怠,让人肃然起敬。
如果说盛夏是梦想纷繁的时刻,那么冬季就是理想冷却的时代。
被凛冽的北风吹摧过,被粗糙的沙粒击打过,被刀刃一样的白霜削伤过,杨树依然是杨树,不亢不卑,不怨不恨,不表达世态炎凉中的恩与怨,不表达人情冷暖中的爱与恨。
因为它的心底连接着源远流长的文化江河,也许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也许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所以,它懂得,懂得“为树之道,当先净心”的道理。
在冬季,杨树的理想绿叶全部飘落,只有思想主干还在仰天而望,永不知妥协的样子。杨树端直的枝干,端直的个性,没有迂回,不会盘绕,就算被疾风拧扯,被冰雪压迫,还是端直的样子;就算被折断、被压折,掉下来的枝条还是通直的原型。
这样的树木,注定被用作民间的大梁,用作防风的先锋、造纸的原料;这样的枝干,注定独自承担尘世间的风刀霜剑,独自担当失意失策的结果,独自疗治伤与痛的渊源。这样的枝条,像十月革命的烈士,像武侠小说里的悲壮剧情,有“粉身碎骨浑不怕”的豪气留在乾坤,留在书本,被反复阅读、翻译,被念念不忘。
留在树上的枝叶被春雨滋润过,春风抚慰过,土壤给予过,阳光温暖过,杨树知恩图报,茁壮成长,身姿挺拔,精神脱俗,头顶一方天,根系一方土,抗风固沙,虽然布满尘埃,却始终充满希冀;回收废气,输送氧气,整个过程它寂静无言,心如止水,不喧哗,不邀宠,不背叛。尘世的名利它不在乎,谄媚、阿谀、较量、贪婪,它不屑一顾。也许它不会表达,也不屑于表达对享乐和奢侈的崇拜。
晨钟暮鼓,它低头阅读大地的文字,它不书写伪劣的文书。在春花绚烂的盛会里,它是清心寡欲的俊美书生。在酷暑难耐的红尘中,在悲喜交集时,它不热不冷,不温不火,不追求相依为命,不羡艳销魂蚀骨,不把自己毁于一场欲望的战争里。
执迷杨树的高度,不仅仅是执迷外形的高度,更是执迷内心的高度。
这个高度不是高官的高。许多高官既救赎不了自己,也普渡不了别人;这个高度不是金钱摞起的高度。许多堆积的金钱不及一场篝火,既点亮不了梦想,也照亮不了信仰。
杨树的高度远远不及神明的高度,却有着神明的作用,把尘世间纷杂的利欲默默普渡。
在定边,在北方,在我萍水不语的国度里,杨树就是普渡理想的原材方舟。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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