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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戈凌厉志不穷
——回忆清朝秀才、父亲白雍熙
我的父亲姓白名雍熙,字尧夫,陕西省清涧县高杰村人,1883年农历九月初二生,1940年(清光绪8年)6月22日病逝于高杰村,终年58岁。 父亲16岁进秀才,1899年(光绪24年)辛亥革命时在西安师范学堂上学,这是一所停止科举后,在陕西成立的第一所新型学堂。他受孙中山革命思想的影响,对清朝丧权辱国腐败无能极为不满,大概于1912年宋教仁被刺时参加了国民党,和父亲同时就学的有清涧师家园则惠有光(即惠思温)。 父亲由西安返家,立志从事教育事业,力求以教育改变当地落后面貌。他用极大的热忱把毕生精力献于教育。常说“一个人在社会上不是白白地来,而是要做一番有益于社会的事。”“教育是培养人才的事业,清涧文化落后,需要提高文化,培养人才。”记得在山西时,听到米脂中学成立的消息后,非常感慨地说:“清涧人对教育事业漠不关心,这处中学按哪一方面说,设在清涧最适宜,清涧对教育无人说话,我在的话必须争取,有处中学好处就多了。”在创建二高时,和本村牛相公有过一段斗争。牛代表崇古派,主张建私塾读古书,父亲是新学派,力主以新文化新思想办学,开设数学、语文、史地、自然等新学科,采取新的教学方法,最后新学派战胜了旧学派,二高的成立给本地区教育事业揭开了新的一页。当时学校设备简陋,但师资质量极高,教学抓得紧,在1924年全县四处高小会考时名列第一而震动了全城。据白寿康回忆说,二高每届毕业生,凡报考中学的没一个落榜的,进校后也都名列前茅,比如,白明善(二高前的学生)、白雪山、白自强、白作宾、王怀德、白如冰、白寿康等,他们都是父亲的学生。外地来二高就学的人也不少,有来自绥德铁骑坪、张薛家山、崔家湾等地的,有双庙附近的,搞成了远近皆知、引人注目的学校,给革命输送了不少人才。解放后在中央省地级工作的不少负责人,凡是二高毕业的都是父亲的学生,他们皆称父亲对学生要求严格,注重德才兼备,很受学生欢迎。1936年春,红军东征驻扎寺湾村(当时我家住该村),来看父亲的学生不少,并带领他去会晤了文学家陈仿吾同志。 大概在1931年前后,父亲又创建了高杰村女校,这是对男尊女卑、男女不能合校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挑战,当时在女小上学的有白茜(爱女)、烈飞(飞蛾)、云凡(前招)、国英(存娃)、白洁(秀梅)等十三人由父亲一人教。每年冬天,女小学生的考火柴多由我家无代价供给。兴办二小时,父亲把我家十二孔窑洞长期无代价地供学校占用,图书不足,由我家供给,凡是学校缺少的,只要自己力所能及即毫不吝惜尽量提供不计报酬。 父亲1927年在二高当校长时,掩护了不少共产党员,当时二高不少教师是共产党员,其中有党组织派来的杜嗣尧、景仰山。杜是国民党通缉的共产要犯,来二高任教改姓尚,都称尚先生,父亲明知是共产党,让他当教师,关系处得很好,杜离开时父亲送他一件棉袍,杜非常感激,来信说,棉袍对他真是雪中送炭,那个冬天没有受冷冻。二高地下党经常印刷传单,也不怕父亲,根据我的姐姐们回忆说,有时教师把马列主义的书压在父亲铺盖下面并问:“你看的怎么样”,父亲回答说:“我看过了,闹成了很好。”当时据和二高教师白自强联系的韦继昌(原名韦巨才,现在西安,已离休)说,他们曾讨论接收父亲为共产党员,因有人提出我家地多,不同意接受而作罢。韦还说,当时父亲选的教材都是陈独秀的进步文章。父亲与共产党人白明善、张子良、王灏等私人关系极好,明善被反动派逮捕入狱时,要书总是向父亲写信,有次写信要借阅我家的《昭明文选》,父亲很快寄给他。他常说,明善学得好,是四师有史以来头一名好学生。明善牺牲后他非常悲痛,每一说起总是感叹地说:“唉!死得可惜。”为了营救被高建白逮捕的本村共产党员白贵明、营珍,村里人将父亲从山西叫回来,竭尽全力进行营救,终因无力挽回而被杀害,他伤心至极,去山西时哭着走出了村子。 父亲是有强烈爱国主义思想的人。在山西石楼县寺湾村居住时,经常到义牒镇去看报,了解抗日前线我军每天的战况,亲手抄写记事手表,贴在墙上,一一记载每天得到的战况。报纸上登载了厦门三童抗击日寇奋勇杀敌而牺牲的英雄事迹后,他奋笔写了一首七言律诗《厦门三童行》,我们只记得其中一句“一童大书打倭寇”,其他全记不得了。“九一八”事变后,他义愤填膺,发表抗日的文章,并寄调满江红一首,我们几个断断续续记得一些: 高踞仑颠(颦顿添)神州赤县,黄帝胄,四亿同胞文化绵延,四千余年古国地,强虏凌我山河碎,争自由,牺牲同胞在万千。 不平等犹未雪,“九一八”在眼前,要精诚团结努力杀敌。失地收复奏凯曲,驱逐倭寇息狼烟,举金杯,奠酒祭忠魂,慰英烈。 在山西寺湾则村时,也写过一些反映农村生活和自然山水的诗,多数未保存下来,只记得两句:“驱黄牛,话野语,棘篱破屋避风雨,世上只有农有趣。”记得最完整的是一首七言绝句,题为“夜梦父亲”,“已别十载今夜逢,醒来犹是各西东;依然十年清明节,不知谁奠塚前盅。”他还写了不少诗词,可惜文革中洗劫一空,毫无所存。还有一部分受潮唐诗宋词本,封皮题为“訚边居士录”,题名即是他的别号。 父亲性格宽厚正直,颇有品德修养。他的学生白茜、白烈飞说:“我们的老师可是个好人。”在儿女眼里,父亲是一个品德高尚很有学问的人,一生酷爱读书,手不释卷,嗜书如命,生活拮据时,仍节约买书,他通晓史地擅长数学,博古通今,文学造诣尤甚。记得他在山西时给人家写过碑文,博得了呼拔贡高度赞赏。1983年白栋材对我姐姐说:“你父亲不但语文好,数学也特行。”白如冰说他是“一个很有学问,一个踏踏实实的好人。”白寿康也曾说:“你父亲是一个学问渊博,教学有方,对教育很有贡献的一个人,全县四处高小二高是办得最好的。”父亲是一个十分重视人才培养和智力投资的人,他对我们的学习抓得很紧,即便是在我们无法上学半工半读的艰苦岁月里,仍是早起晚睡,我们姐弟四人围着一张桌子,每天书声琅琅,从未间断,凡小学课程我们都开,由父亲一人教导。他常教育我们要以“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的精神奋发学习。他针对每个人的天分要我们以“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的顽强精神,以勤补拙,攻难关攀高峰。即是在临终的前两天,稍有一些感知仍断断续续地说:“你们姐弟几个要好好学习。”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与世长辞了。我们的哥哥姐姐在大学中学都名列前茅,完全是父亲苦心培养奠定良好基础的结果。 当然父亲当时不懂马列主义思想教育子女,但是他让我们刻苦学习的目的是明确的。他常教育我们,一个人要有高尚的道德品质,常说“人活一世,人格是第二生命”,他让我们刻苦学习,将来做一个有用的人。他厌恶贪官污吏,1934年在山西居住时,从来不接触义牒的上层人物,长期隐居在寺湾村,在他的诗词中有这样一句“不贪名利不媚官,只落个清贫汉”,就是这种思想的反映。由于长期接触思想进步的人,所以对社会有较清醒的认识。本地知情的老年人常对我们说:“你父亲是个读书人,有眼光,常说要财产干什么!”他也常对子女们说:“共产主义是社会的历史潮流。”这些话在上世纪30年代确实是有远见卓识的。 父亲是一个宽以待人、淡泊钱财的人。他说:“儿孙不如我,要钱财做什么!儿孙胜于我,要钱财做什么!”教育我们不要爱钱,要努力学习,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他对佃户交租总是根据佃户情况和天年好坏,有则给没就算了。他说,对穷人绝不能苛刻。遇到荒年,对近族贫困户给予周济,常说:“常家洼海叶那一家无论如何不敢叫饿坏了。”(海叶是明亭的叔父,是我们的近族。)我母亲说,自她结婚来我家,常住着亲戚家的没娘娃,从未间断过,如张薛家山张国清、铁旗坪汉良、袁家沟树梓等。父亲对他们既管养又管教,有的还让出去求学,对他们关怀备至,多年始终如一,从未忽冷忽热过。 我家祖上三代中医,父亲一生主要从事教育,业余时间行医,村人有疾病呼之即到,有时半夜出门看病,救死扶伤,急病人之所急,从没有板着面孔对待来人。记得1940年夏天,在他病重时,我村元壁独生子瑞生病情严重,元壁请他去看,他呻吟着说他不会看病了,最后还是去了。病人因体温降不下来,父亲拿出家里仅有的一点犀牛角降温,然而就在不久他生命垂危需要此药时,再也无法买到了。 我家在山西近六年之久,抗战开始后,村里群众一致要求我们回来,遂于1939年9月派来十多人把我们接回高杰村。当时我家一贫如洗,我大哥家驹远在西南联大上大学,生活艰难,村里老少对我家关怀备至,家家户户登门看望,送枣送粮,解决了一家子的生计问题。在父亲病重之际,村里几乎家家都来探病慰问,有的主动为他求医问卜,竭尽全力,力挽病情。此情此景,虽然遥隔七十年,每当忆起仍历历在目,使我永生难忘。 也许有人要问,既然如此,为什么土地革命时,又要离家去山西呢?这是因为父亲生活在地主家庭,对政策不了解,产生了恐惧思想,不避开怕出问题,东渡山西石楼以行医为主。他后来这样说:“如果不避开,我没有钱,但虚名在外,向我要钱又拿不出来,有生命危险,这样死了也落个‘守财奴’,不如避开为好。”从内心讲,他并非反共才去山西的,我们做儿女的自然理解他的一片苦心。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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