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 (摄影)郝胜清
一 在陕北的某条小路上,在窑洞的某个拐角处,和一头毛驴相遇,竟也能让你眼前一亮。就只顾了站下欣赏,忘了给它让道,忘了它后面还跟着一个婆姨。原来毛驴也可以出落成这样,就真想给它点头哈腰了。 看着它上了坡坡,像模像样地进了挂灯笼贴对子的大门。后面这位穿花毛衣的婆姨倒也牛气,说这驴驮回来的新小米给上多少钱也不卖,全给亲戚送呀。那屁股一扭一扭走路的样子,直让你觉得这当农民当得还是当出了水平,更不必说有这么俊气的毛驴养着。 就这么一遇,是再也忘不掉了。真后悔没有好好摸一摸它,如果可以再亲近一点,我甚至想抱着它和它头挨头照一张相呢。多么想啊,想它那双有情有意的眼睛,那种黑的很黑白的很白灰的很灰的“流行色”。 这完全可以是一头新生代的超级模特毛驴吧,总有些出神入化。一头毛驴能长成这样讨人喜欢该有多么不容易,一辈子能遇上这么好看耐看的毛驴该有多么不容易。它让你想着一个个有歌声飞扬的春天秋天,一个个有红对子红灯笼红起来的好日子。
二 这里的毛驴是有福了。 走过看过,这样把毛驴当人看,毛驴也是活出个人样儿了。有什么样的村子就有什么样的驴,谁让它有一个全国劳动模范的村支书,有新村。有很多热心于土地的乡亲,在一天天开山填沟修造平整新的更多的土地。听一声鸡叫,听几声羊咩,农具可以一摆溜摆在墙角,看着就起劲儿。车进了大院子,孩子们偶尔也可以摸摸方向盘,假装开开车。新媳妇娶进了新村,守着土地守着劳动就是守着咱金窝窝银窝窝,守着一辈子的美满幸福。 如此,一定是毛驴也把我们放在了眼里,把我们的七滋八味放在了眼里。当我们悠闲的时候,毛驴也是悠闲的。当我们出汗的时候,毛驴也在出汗。 当你看见一个人是坐着驴走在水泥路上时,你也就亲眼看见了这样子的幸福。 一头美驴,自然是养眼养心。怎么去想,它都是在自己的路上,也是在我的路上。我的路比起思念来更叫一个长,我让它走多久就走多久,让它走多远就走多远。我该是以每一条土路每一孔窑洞的过去现在向它致敬,向它骨血里的老前辈致敬。我大约就是一直走在它后面的那个婆姨,它应该和传说中张果老或者阿凡提骑过的那种毛驴差不多吧。我把它养在心里,美化我的心情和过往的风景。 喜欢和喜欢还是不一样。之前我看驴喜欢驴,是喜欢它劳动着的光荣劲儿,喜欢它汗水的意味。现在喜欢的,则完全是它本真的灵性的自然散发出来的美,真是看在眼里拔不出来的本色美,总有一种焕然一新的高贵意思。 不知世俗的人们怎么想起用驴脸拉得老长老长来形容一个人的难看样儿。一头纯粹的驴,我想象那就是一张脸,我可以脸对脸贴着想着说着,摸着。至此,我对它的想念已经赶上甚至已经远远超过了一头驴对它的想念。 那个剪了一辈子窗花的老婆婆,当她再也拿不动剪子剪《娶亲图》《骑驴回娘家》,再也看不见驴子跑听不见驴子叫的时候,她内心是否也一样涌起过忧伤或些许安详?更何况那还是活在民歌里的驴子呢。
三 毛驴走,我也走。我是努力想让自己变成那样一头驴呀,驴看到的就是我看到的,那样从低处去感受苦难也感受平凡。根本不怕下辈子变成灰毛驴,不怕有些人一骂人就骂下辈子肯定变驴呀,受罪呀。 在那个人人抢粪拾粪的年代,又有谁会想驴粪蛋面面光呢?那面面光得还无理了。还有好心当成驴肝肺,蠢驴,驴脾气,骂毛驴驮重不驮轻。连骂人说话都要说是放驴屁。岂不知这驴送粪上坡时,人在后面推着,一阵驴屁大大方方冲出来,也是劳动和汗水的见证,岂有那么容易谁想放就放。这毛驴到底是怎么了?我每次看见烂墙上写着“毛驴在此大小便”“倒垃圾者是毛驴”,除了生气还是生气,完全是给毛驴抹黑。如果哪一天看见给“三好毛驴”“先进毛驴”颁奖,鼓励一下好驴好事,我看对驴对人都是好消息。 再一次想,再苦再累,有什么能像这毛驴一样集劳动与真善美于一身?那许多和人和汗水泪水搅拌在一起的命运呢?驮水驮炭驮粮甚至驮人,驮了多少陕北人沉重的记忆?我们伤口一样的村庄呢?我们还可以叫做泥土的泥土呢?有多少阳光还在照耀着万物生长?谁管过毛驴的死活? 当我们更多地想到牛想到马的时候,更多的毛驴也一样背负着人类改变穷苦的使命。过去因为山陡路窄,连人带驴滚下坡去,有妇人顾不上哀伤躺在一边的人,却是一扑趴在驴身上就哭就喊:驴死了我们怎么活呀?早忘了救人。在陕北农村,拖着一条腿走路的老人,都会说给你一段活生生的经历。也就只有老人还在和毛驴出双入对,也就他们身上还有一些泥土的味道。 当我们的城市发展越来越快,毛驴是越来越落在了后面。就现在的农村,驴子又能留守住什么?我曾在一个冬天,亲眼看见一个乡下人边跑边拉着他的毛驴一起过红绿灯。毛驴远了,我的眼泪也出来了。 驴最好能站出来说话。很想知道驴比之于人哪一个更难舍土地?驴有没有注意过我们人类的表情?在谁的眼里,驴的出生才真正是出生?驴的死亡才真正是死亡?千万别说什么天上龙肉地下驴肉,都是给那些吃的时候也未必能想起驴的人说的,顶多是个口味而已。我是真有心舔一舔毛驴的眼泪了,虽然极不忍心看着它流出来或者挂在那里,等着一只粗糙的手。
四 有一个叫骡子的小孩,我因为看了他半天,奇怪他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一个名字。后来见过一个叫毛蹄的,我想,一定还有一个叫毛驴的小孩在哪里等着我叫他。 直到发现这头精品小毛驴,我的思念才完全有了模样。更有意思的是,我的老书架顶子上曾经“卧”过一头纸绸扎的布驴,是表演骑驴的时候用的。我会侧坐在椅子上默默看着它,想着它也在看着我,看着我内心充满理想,来劲儿。 这驴的可爱远不仅仅是在舞台上民歌中,它带给我们更多的是泥土的生活的光芒。我没见过新媳妇骑毛驴,却也能想象那女子将为人妻的甜蜜,驴子也是分享了一下的。那行影动作那眼神想必也是含情脉脉心领神会了。毛驴也一样感受到了一个家族的至尊和荣耀了吧。作为一头驴,善眉善眼,也许更适合头戴堆花,披上鞍仗,花红被子一搭,昂首甘为女子驴吧。很在乎很得意这样子吧。 更有那赛驴则是精神意义上的又一种提升。山野草地,一眼望出去,全是毛驴的造化天地,尘土飞扬之中,染了各色图纹的驴子,充当着一个个快乐的元素,活蹦乱跳出一个欢天喜地的大喜日子。 最高兴的是毛驴和它的主人,能高兴很长时间。附着在它们生命中的劳动、阳光,让它们每个毛孔都散发着真善美的气息。这要走到哪里,哪里便充满了风情。 为了曾经的相遇,在我的意想中是一直走在这头驴走的路上,每天都在想着回家一样回到那个村子,回到想念之中……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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