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得很早,听见鸡叫,一声,两声,三声,是长白山里居民家的鸡还是我们所住的虎林大厦的鸡,我无从得知,可是无论哪只鸡,都注定要被佩索阿嘲笑:“在鸡棚里,公鸡注定了要被宰杀。它居然啼唱着赞美自由的诗歌,是因为主人提供的两根栖木暂时让它占了个全。”醒来后又断断续续地睡,似是而非地睡。凌晨三点的时候,看了几页书,普里什文的《鸟儿不惊的地方》。书买了有些日子了,一直没读下去,经常打开,却仅仅只是打开,最多读到《前奏》的第三行:“那里的人们狩猎、捕鱼、相信巫师和森林与水域里的鬼怪,通过在几乎看不清的林间小路步行来相互传递消息,并靠松明照明……”这样的文字能给人的心灵找到慰籍,可是对于一个过于喧闹的心灵,很难真正感知到这种慰籍。
旅行之前,我把普里什文塞进背包,确信能在北方的森林里触摸到一个俄罗斯旅行者的心跳。在长白山的深处,这个凌晨,我信手而翻,读些什么并无印象,因为我还没有真正进入森林。身体是进入了,可是双脚没有踏在森林的土地上,坐在越野车里的穿行,看见的是隔着玻璃的森林,模糊而虚幻。从延吉上车以后,一直蜷缩在车里边,车窗紧闭,因为会有雨漂进来,我们呼吸的并非是森林的空气,而是三个人(小魏、佟师傅和我)肺与肺交换的空气。这种情形让我一直处在似是而非的状态,从身体到心灵,凌晨也没有好转。以至在我读到那样一句话,突然有种震动的感觉,屋子里的黑也仿佛相跟着摇晃了一下。又是几声鸡叫,那么明彻,那么透亮。我彻底醒了。
那句话至今我记得很清楚:“既无怨恨,也无屈辱。”奇怪的是,那个凌晨之后半个月的现在,我写作这个文字,在《鸟儿不惊的地方》里再也找不到那句话。我几乎第二遍通读了《森林、水和石头》、《哭丧女》、《渔人》、《壮士歌歌手》和《猎人》等等我觉得有可能隐藏着这八个字的所有篇章。可是,没有。仿佛小草躲进了白桦树高高耸立的森林,仿佛溪流里的水珠儿汇进了宽阔的河流,一句话谜一样地消失了。我如此固执地想要找到那句话,是想弄清楚普里什文说出那句话的背景,具体地说,他是看到森林、水和石头时的喃喃自语,还是在和哭丧女、渔人、歌手和猎人交谈时突然生出的感慨?况且,自那个凌晨读到那句话之后,我一直记着要把它送给一位兄长,我要把《鸟儿不惊的地方》翻到某一页,用粗线条的笔在某一行下边很重地画上一道,告诉他,普里什文曾经很诚恳地说过:“既无怨恨,也无屈辱。”怨恨是一个人生活态度的一种,屈辱则是一个人生存状况之一种。两个词,几乎就是我们大多数人生活的底色。我们怨恨,正是因为我们屈辱。临行之前,我的兄长给我看了他即将到庭应诉的三万余言的《答辩书》,看上去,《答辩书》并无怨恨之词只有绝望之感,屈辱存在于每一句每一字:无耻和不义,以诽谤和中伤的方式,借助阴谋和强权,无时无刻不在欺压一些看上去弱小而无力的生灵。我希望我的兄长:坚韧一些,顽强一些,以消灭屈辱的方式去消除怨恨。对于积极而有效的人生,这是唯一的道路,否则,你要么整日里怨天恨地,要么一辈子忍辱偷生。
这可能并非普里什文说出这句话的本意,但是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我已经无从查起。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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