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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坝关是由川入陕的门户,跨大巴山西端和米仓山东端。清代曾于乾隆四十八年(公元1783年)在这里置主簿署,可谓军事要地。中国工农红军创建川陕革命根据地,曾在毛坝关境内活动。这里地势险峻,山高谷深,绝少平地,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这是一本志书上的关于毛坝关的描述,算是客观。还有一些当代关于毛坝关的应景的散文、诗歌,我读来总觉得象喝了一口隔夜茶那般温嘟嘟的,不知是茶还是水。其实,也不能勉强这些文人写手,他们被盛情邀来,享受一番上好的招待,自然不能拨了主人的面子,写点文字,赞誉也好,歌颂也好,其溢美之辞可以适合任何一个地方。在那些文字里,我怎么也找不到故乡的影子,更没有我熟悉的毛坝关的山、水、情。这也难怪,我的毛坝关,毕竟不是别人的故乡。
这是一个伴水而生的小集镇。一条小街,不足一公里长,却有绵长的故事,记忆在每一个毛坝关人的心里,骨子里。毛坝关最美的莫过任河。她从崇山峻岭的罅隙里蜿蜒而下,在没有洪水的季节,总是无比的清澈。毛坝街就坐落在大茅山下任河的北岸,从上街到下街,由于河流形成的砾石滩、沙洲把街道和河流隔开,常年的河床依大里山下逶迤流过,顺街的这一段任河,有两个因落差形成的滩,一个叫禹王滩,一个叫鸭水滩。因为险要,水急浪高,一般人不敢轻易在这里游泳,只有水性好且勇敢好胜的人才敢连游两个滩,我们叫“放滩”,小时候,在夏天,我们光着脊梁坐在洁净的河滩上的鹅卵石上,或在河边戏水时,看到大人们三五个结伴从上游“放滩”下来,浪头把人举到浪尖,又落到浪谷,时隐时现,在几番起落中,他们粗犷的嚎叫着,呼号着,那声音,透着对险滩恶浪的的征服感,对我们这些小屁孩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炫耀。而我们,对戏浪的大人们的勇敢简直崇拜之极。
鸭水滩的下游小沟口的一段河流,水流平缓宽敞,是妇女和孩童的乐园,洗浴的,浣衣的,乘凉的都在午后聚集在这里。河滩上,非常干净,到处是晾晒的床单被面,花花绿绿,刹是好看。岸边,纳凉的大娘大妈三三两两散坐着,摇着蒲扇,家长里短地闲聊着,不是发出阵阵笑声。浅水里,精光的小儿们在水里扑腾着;也有大人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托着孩子的下巴,教孩子游泳,孩子兴奋地尖叫着,但手脚并不敢停歇地扑腾,害怕大人松开了手。还有人将长裤浸泡后,用细绳系住裤口,倒过来,张开裤腰,在空中一挥,迅速倒扣在水中,这样,两个裤管就充满空气,形成一个“V”字型,人就趴在其间,浮在水面上游起来。孩子们就是这样学会了游泳。少女媳妇洗完衣服,就坐在冒出水面的石头上,说着私人的话,任由小鱼儿在脚丫子间游戏。我也有过体验,光脚站在水里,一群小鱼儿会聚集过来,围着你的脚丫子打转,不时地叮你一下,痒痒的。
在我的记忆力,任河永远是那么富于诱惑,冬天过去了,就切盼着桃花水的到来,切盼着暖春的到来,等不及到夏天,我和我的少年的伙伴们就下水游泳去了。夏季,是每个少年最梦寐以求的时光。穿着利索,一条背心,一只裤衩,就对付到秋凉。脏了,就脱下来,在水里搓两把,晾晒在鹅卵石上,把所有的精力在水里耗尽了,听到大人们在临河的吊脚楼上喊叫“吃饭了!”衣服已经晒干了。套上裤衩,搭着背心,一溜烟飞回各自的家。毛坝街的饮食习惯是两餐制(条件好的家庭也有夜饭),午饭一般在太阳偏西约四点左右。下午饭后的时间长,孩子们自然是先在河里洗澡。太阳落山前这段时间,河边人很多,非常热闹。上街下街的人都喜欢聚在小沟口这段河坝。任河在这里很纾缓平静,宽敞开阔,河水清灵灵的,带着阳光的余温,还散发出太阳的味道。河床是垫着匀称的似沙非沙似石非石的细碎砾石,光着脚丫子踩在上面十分舒服,是上好的浴场;从小沟口吹下来的山风,带着泥土的湿润和山林的清香,浸凉,让人呼吸通透,浸人心脾,让所有的人都沉醉了。这时,星星上来了,先是三两颗,极亮,跟着,密密麻麻满天星。人们并不急着回家,就在铺平的河滩上,展开席子,枕着石头,躺在星光下,聊着一天的物事,孩子们这是非常的安静,或钻在母亲的腋下,或匍在父亲的肚子上呼呼地睡着了。毛坝关的夏季其实并不炎热,也不需要在屋外过夜,但人们就喜欢沐浴在习习的山风中,沐浴在蒙蒙的星光里,就喜欢这份自然于天然。
任河,也不总是这样的温良和静谧,她也有浮躁狂暴的时候,尤其是春天来临时,她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季的憋闷和沉寂,舒展开来,荡漾的桃花水,远不足以释放她的活力,她要使使性子,汹涌而下,卷着沿岸的树木,甚至是房屋,那阵势特别可怕,任河一旦与山洪合流,半条街都会泡在水里,几天都不退去。街南岸的人家每年都会搬几次家,待大水退去,再收拾收拾,搬回去,继续平日的生活。在我的记忆里,毛坝街的人没有谁抱怨过任河,也没有因为水而弃她而去的。任河发水,多数受上游影响,有时候,当地晴空如洗,上游某地突降暴雨,突发山洪突然,浑浊的水奔流而来,连河里的鱼都呛得受不了了,直往水面上窜,往岸边窜,满街的人,纷纷奔向河边,手忙脚乱地捡鱼。上街的河坝至李家窝子,是洄水形成的滩涂,原本生长着一簇簇麻柳树,麻柳树因河水浸泡冲刷,滩涂也不肥沃,所以长不大长不高,几十年甚至百年来,耐水耐旱,饱经风霜,是树却无树的站姿,匍地长者,一岁一枯荣。春来发新枝,郁郁葱葱,如青纱帐般整齐。孩子们在里面嬉戏捉迷藏,鸭鹅在里面穿行觅食。入冬后,干枯的枝丫被人们砍回家做了柴火,毛坝关人很有节制,并不连根砍伐,如自家院子般呵护。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大炼钢铁和七十年代三线建设,将这河滩上的麻柳树砍伐殆尽,现在只有上街小石桥附近老单家和老徐家门前幸存的几棵树了,想必那百年老树现在还安在?自打有毛坝关这个地方有了人定居,就与任河息息相关了,人们世代从任河汲水、洗涤、浇灌、航运。你会看到天天早晨人们在河边担水;你会看到终年有大娘大妈在河边浣洗,你会看到孩子们在水中戏浪,你会看到船运人每年冬季疏浚河道,你会看到纤夫艄公每年开航前的河神祭奠。她于毛坝关人有养育之恩,毛坝关人虔诚地敬畏她。毛坝关人如果没有任河,没有任河水,就不会有毛坝关人的特质。毛坝关人依赖者任河而生存。
下街的河坝,是毛坝关每一个男人都不能忘记的地方。这是一个天成的沙洲,这是孩子们的乐园。有一个游戏,孩子们在沙丘的上游挖出一个硕大的蓄水坑,再下方筑起各种沙的建筑物,堡垒、房子、沙人什么的,还筑有抵御洪水的围墙,然后把蓄水坑刨开,冲下去,看到气势汹汹的水漫过下游,看谁修的房子,筑的沙人经得起水冲。放水的看到被毁的沙建筑一片狼藉,很兴奋;在大水洗劫后还保住自己的作品的,简直像打了一场打胜仗。如此周而复始,乐此不疲,不知饥渴,不思回家。这样的玩耍,经常忘记时间,多数时候,是被父母或用“响篙”(直径约五公分,长约一米的竹竿,八等分均匀破开保留至手握的一端一个竹节。这是驱赶鸡、鸭、猪等家禽畜牲的工具,因为磕在地面有响声,所以就叫“响篙”),或用扫帚把赶回家去的,屁股上虽然多留有父亲的掌印,但几巴掌的疼痛与沙滩的诱惑相比算得了什么呢?
风清月朗的晚上,平坦绵软的沙洲上还将上演一场场惊心动魄的角斗,这是勇敢地少年游戏,几十个孩子通过两个娃娃头用石头剪子布挑选,分成两拨,模仿古代骑马打仗。常有的是四人一组,底座三人,强壮的一人当先,两个个头相当的从打头的两侧挽住肩膀,一个就骑马样的跨坐在两个人的手臂上,如同战车一般。还有的干脆单骑。待双方准备好,听得号令,就冲向对方。规则很简单,上面的下面的,只要腾地出手的都可以参战,冲撞、拉扯、绊脚,各种招数都可以使用,只要能把对方拉散架,扯下马就算胜利。这样要经过无数回合方才能分出胜负。月亮很高了,没了力气了,玩的尽兴了,该回家了,才抖抖身上的,头上的,甚至耳朵眼里的沙粒,一路炫耀着胜利,吼着歌谣“各回各的家,回去喊妈妈,妈妈不在屋,回去倒夜壶……”
毛坝街,是任河流域的一个重镇。在交通不发达,没有公路的年月,主要的交通工具就是船。任河,是连接外面的世界的桥,船,是物质和文化的使者。毛坝街是方圆百里土特产的集散地,这里盛产桐油、生漆、茶叶、棕、中草药等等,都是从毛坝水运往县城,安康、甚至丹江汉口。小沟口到下河坝一段是天然的码头。四五十吨的船在当时算是大船了,载着货物顺流驶向县城,水路是一百五十里,顺流一天就到,回程逆行需要三天到五天。卸货物,采办货物要花几天时间,一个来回,大概十天半月。回来的船,要有七八个甚至十几个纤夫沿河边纤道奋力拖拉。这是一份相当辛苦的活儿,但又令许多小青年羡慕,因为驾船可以见许多大码头。在我的记忆力,毛坝关的男女老少都喜欢接船,就是船快到下街头前,看到扬着帆的货船出现在偏岩(ai)子时,人们纷纷下河去迎接。接船,如同迎接远方的客人,或者像迎接就跌的亲人一样,但更多的是闭塞的大山里的人们对外面的世界的渴望。好些人抢过纤夫的拉绳(好像叫“搭绊”),跨在自己肩上,使劲拉船,小儿们更是雀跃,拽着纤绳,和着号子,不遗余力,竟也是满头大汗,小儿们是有奖赏的,船工会在到码头时给孩子们分发一二颗花花绿绿的糖果。待艄公吩咐“收纤!”“落帆!”,不等船工动手,勤快的街坊邻居七脚八手就帮着干起来,船工们乘这个时候急切地和早已经等候在码头的家眷们亲热起来。这不是节日,但和节日一样热闹,码头上汇聚着几乎全街的人。船工里有他们的儿子,有他们的丈夫,有他们的兄弟,船上有他们的挂念。有她们心仪的小伙儿。艄公和船工们是这个时候的绝对主角,街坊领居,大人小孩围着他们,听他们讲外面的任事物,听众无比的专注、新奇、羡慕。年轻的船工从怀里掏出一条丝巾甚么的,在人面前炫耀,然后一把塞进一个姑娘的手里,转身跑进人群里。姑娘并不急着藏掖,那是等着同伴看呢。而成年的船工就沉稳得多了,站在妻儿的面前,抚着孩子的头,就一句“我回来了。”艄公并不急于下船,靠在舵上,消停地吧嗒着旱烟袋,平静地看着岸边的人们,心里盘点着跑滩的紧张,回味着船头钻进浪里的惊悚,回放着船儿逆流而上时纤夫们在崎岖的纤道上匍匐着拉纤的身影和油光光的脊梁。他很庆幸,作为船老大,他不仅满载而归,还将一船的伙计们,弟兄们全带领回来。他很释然,和着凉爽的河风,贪婪透彻地吸着烟,辛辣的烟雾在河风中散去。
任河,连接了外面的世界,不仅是物流进布匹、煤油、食盐、农具、机器,新的物质文明,新的生活方式,外面的世界的新鲜事物,无不影响着这里的人们。人们的生产生活观念也随着社会的变迁变化着。然而,我特别怀念毛坝关日常生活中的那份恬静,安宁和质朴。毛坝街静静地伴着任河,依偎在大里山脚,枕着大茅山。毛坝关人有个习惯,就是每家每户每天早晨生炉子。天刚放亮,各家就在屋檐下剁柴,放在地炉子里点燃,再放进煤炭,然后用扇子往炉口煽风,一条街都这样。站在高处往下看,蜿蜒的毛坝街,一式的石瓦房,白色的炊烟从两溜石瓦屋檐的隙间蒸腾起来,化作袅袅雾霭,笼罩在街的上空,毛坝街在雾霭下,隐隐约约。这时,鲜红的太阳从东边的山肩升起来,把漂浮的烟云照得一片金黄,雾霭并不散去,留恋在大里山腰缠绵着。大里山如浮在云上。许久许久,烟云逐渐淡去,毛坝关人开始新一天的生活。时过境迁,我已不知毛坝关故乡的人们是不是还在清晨生炉子,故乡的晨景是不是依然美丽,袅袅的炊烟是不是还总揽着大里山的腰身,久久不愿散去?
毛坝关街的上游三五里有一岩凹下观音岩,想必是山形奇特,十分幽静,岩凹深处有各种形状的钟乳石,常有人来这里许愿,便有了香火。但每年的春节闹社火前的一天,要在这两个地方举行一个祭祀祈福的仪式时,十分热闹。街上的人带上贡品和扎制的狮子、龙灯、采莲船、鱼虾蚌之类拜谒观音娘娘。这是个很隆重的仪式,祈求一方平安,祈求社火平安无事,相当于春节至正月十五的社火的启动仪式。毛坝街在腊月二十几后,街上的民间组织名流乡绅就开始筹划来年的社火,家家户户也忙着糊灯笼,制作炮仗,研磨“炭丸”。“炭丸”,是任河流域集镇独特的社火用烟火,其制作既简单又讲究,以木炭粉末作原料,越细越好,用酒米汤调和,揉成小球状,晾干即成。用时,提前在炉中烧红,然后款款地轻轻地捻进一个网状的铁笼子里,在将铁笼子固定在一根长长的竹竿顶端,当舞狮舞龙的队伍到来在家门口表演时,就使劲地摇晃竹竿,铁笼子的“炭丸”也燃得更旺,经晃动,红红的“炭丸” 泄下来,犹如一条火龙窜下来,这叫烧狮子,“炭丸”就是专门对付狮子的,不能对龙灯、采莲船,因为那是纸扎的。而狮子是用麻扎的,出发前和舞狮间歇还要喷水,将麻浸湿,一面燃起来伤人。红红的“炭丸”的火龙在狮子上方舞动,亮了半条街,锣鼓喧天的擂着,狮子在火龙下越发疯狂地舞着,舞狮人还狂叫着“要啊!”“要啊!”街两旁的观众发出阵阵喝彩,也将爆竹,花筒(一种可以握在手里释放的烟花)直往狮子招呼。整个场面热闹极了,疯狂了。舞狮人是街上的棒小伙,是少年们崇拜的偶像,麻扎制的狮子,又淋了水,十分沉重,一般人舞不了几下,更何况还要翻滚、叠罗汉、上桌架,尤其是还要躲闪脚下的炮仗爆竹。这样的场合,春节到元宵每晚上演,陶醉了一条街的人。除了这火爆的,扭秧歌、划采莲船唱花鼓子的也不乏观众,因为有划船的渔夫和秧歌队伴着锣鼓唱歌,秧歌“打钱竿”,就是用一米左右长短的竹竿,在两端挖两组相对的口子,将数个铜钱固定在竹管里,表演时,钱竿在身上有节奏地磕碰,就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其实“钱竿”就是一种打击乐器,跳秧歌这种舞蹈,就是秧歌的步法,动作以钱竿在身体的各个部位碰击为主,唱着优美的小调,打着钱竿,扭着身体,无不是最醇厚的盛宴,只可惜,今天已经不可能再复制了。划采莲船的扮成船夫模样,持一船桨,在采莲船两旁划着,唱的花鼓子,是地道的民歌小调,歌词是渔夫即兴之作,他对街上每户人家很熟悉,唱的歌谣也就与这家人有关,当然,都是好听的,比如儿孙满堂,尊老爱幼,家庭和睦之类,主人自然高兴得合不拢嘴,不断地敬烟奉茶,散发些过年的糖食果饼。在谁家门前唱多久,完全看这家人的款待和热忱程度和渔夫的情绪喜好了,当然,新春上月,有这样的招待街坊邻居的机会和成串成章的奉承吉祥话,自然喜不胜收。谁都希望在自家门前多留一会儿,在谁家门前唱的时间长,是件很体面荣耀的事。春节的毛坝街,张灯结彩,请当地的书法老先生写对子,贴年画,杵米磨面,炸酥卷,包饺子,推豆腐,杀猪宰羊,诺多的好事情都集中在除夕前忙碌有序地操办着。把平日积攒起来的好吃的好用的都拿出来了。过年了,团年饭相当重要,天南海北的家人都会在年前赶回来,与家人团聚。新年伊始,满街都是穿新衣的孩子,荷包里塞得鼓鼓囊囊,都是好吃的。兴奋地孩子们持一根香,零星地点燃从闹社火时捡来的炮仗,清脆的炮仗声,孩子们夸张的尖叫声,各家传出来猜拳声,把春节的气氛衬得格外浓厚。春节除了闹社火,就是请春客,这是每家每户的一个重要议程,少不得的。街坊邻居一年到头,平日虽然可以端着碗吃饭走半条街,可以夹随便路过的一家的菜,甚至可以坐在别人家的饭桌上,吃自己碗里的饭,但过年不一样,要正式地在一起吃顿放喝顿酒,这是规矩。请春客从正月初二开始,提前一天,甚至几天到各家打招呼,请客,是件很累人的事,家家户户都在这几天请客,难免犯冲突,请到的客,恐怕在半道上被别人家抢走了。计划好了得一席客有可能到不齐,主人家不免怏怏不快。事后,未到席的会登门解释,主人会说道几句“你嫌我家菜不好吃”之类的责备的话,但一杆烟,一碗茶后,这些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请春客被请的人中,最多的是当地名流,常在街面上主事的,平日走动频繁的,还有酒量大的陪客。席面很丰盛,只是没有现在的酒那么高档,当地酿制的散酒居多,瓶装酒少,但要有,起码要在头一巡喝瓶子酒。酒兴大起时,干脆把酒坛子放在桌上,划拳输了,自己拿酒杯在坛子里舀。这种场合不多见,只在哥们儿间使得,席间若有长辈便不敢造次。请春客中醉酒出洋相的事会让大家记一阵子,取笑一阵子的。这是我们山里人的生活,就这样实诚,爽快,酒不喝好,主人不快,菜不吃个差不多,主人也不快。大家聚在一起,听在外做事的讲外面的人事物,说自己一年里最快意的事,说来年想做的事,平日里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在推杯共盏中,畅然释怀。毛坝关人,就这样开始新的一年的生活。
毛坝关下游五里处,有一个驿店,叫祖师店,在文革时期毁掉了。听老一辈人讲,就是一座路边的小庙,供奉一尊文菩萨,过路人时有拜谒搭红,香火稀疏(一路顺任河东去,依次有陈家店、大坝塘,鱼溪河、高滩、龙湾……,相距在十里左右,这样的分布,与当时背二哥、挑夫每日赶路十里二十里就要歇脚即住店有关)。香火稀疏的原因是祖师店的对面,盘乡河与任河交汇处,矗立着一座刀削般峻峭的鸽子岩, 任河水流到鸽子岩下,顿时变得狂躁起来,拼命地冲击着,掀起白色的浪,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水雾直喷到半山腰。鸽子岩的顶端座楼一个寨楼,叫观音寨。观音寨供奉的是观音菩萨,但不叫观音庙,庙宇道观在任河以及上游的四川城口一线,是不讲究的,诚心供奉才是真。观音寨巍峨挺拔,险要野道,白墙灰瓦,飞檐画栋。前中后三间进深,文革前香火兴旺,文革中破四旧时,将里面的大小菩萨神像,各种陈设毁之殆尽,只剩下一座空庙。在我的记忆力里,观音寨因建筑在山顶,受环境限制,不可能修得宽绰,前殿冲门一硕大供案,摆放着香炉等祭祀用铜质、石质的器皿,案几后是一照壁,左右为通道,照壁上凿有神龛,神龛正中,坐观音菩萨,左右是金童玉女。前殿左右有用栅栏隔着,栅栏内站立着类似护卫的泥胎神圣,殿内墙壁上还绘有表现前生后世的壁画。殿外左右立着类似金刚的门神,怒目圆睁,甚是凶悍。这里的观音菩萨、各类神圣造像,无论泥胎的木雕的,十分逼真,工艺精深,墙上的壁画活灵活现,柱梁上的楹联匾牌文字也十分精美。寨门前是一道陡峭的天梯般的石阶,大约七十度,石阶两边用铁索链作防护,还愿敬奉的香客要攀着铁索链爬上去,确实不叫走上去。尤其是从上往下来,更是一步一挪。看看两边,是百丈绝壁,是滔滔任河,许多恐高的香客望而却步,有的上去了就不敢下来。上观音寨,必先经过石阶,石阶起步的一侧,立有一块石碑,记载着建造观音寨的年代、经过、主持发起人、捐钱捐物捐工的人。只可惜,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一场文化大革命,观音菩萨等各路神仙不管你如何神圣,如何尊严,如何精美,都被掀进鸽子岩下的深潭。就这样毁掉了方圆百里乡亲们一个祈望慰藉之所。
毛坝街的街面是各家各户自发用鹅卵石铺成的略带拱形,天雨是走起来不至于泥泞,一年四季都十分干净,街两旁的门面都是用活动的木板作墙,以便在逢场赶集日一块块缷下来,敞开门户,卖百货,收土产。赶集日最是热闹,人头攒动,络绎不绝。乡民们把山货变卖后,再买回必须的生活用品,这样的贸易经年不衰,人们在这种你来我往的交际中打发着平静的日子。而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街两旁屋檐下各家门前的溜光的石头。毛坝街上的人不习惯坐在家里的饭桌边吃饭,总喜欢端着海碗坐在门前的石头上吃饭,更有把饭碗端半条街的,老婆饭后洗碗,还得打发小孩满街找大人收碗。门前的石头,被坐得溜光油滑,见证了毛坝街人生活的闲适,尤其在夏天的午后,坐在上面,浸凉浸凉的,听着街坊们来家常,讲故事,别说多惬意。这是一种交往,邻里关系在这种场合最容易沟通,谁家也没有秘密,有的只是相互间的知根知底,谁家要走几天亲戚,将一把铜锁,连同不方便携带的小儿扔给邻居便是,邻居自然会悉心料理。谁家有磕磕碰碰的事,自有长者主动上门来,劝解调和。谁家有过不去的坎,邻居们无不主动相助,像自家的事一样的操持。这是毛坝关人的生活方式,是毛坝关人的习性,是毛坝关人世代积淀下来的风尚。
我最怀念在毛坝小学读书的年代。毛坝小学座落在上街,早年是一大财主的庄院,那是毛坝街最好的建筑,坐北朝南,占地面积约上千平方米,分东西两部分,东侧应该是财主家的正屋,十分高大气派。大门时用整块的石条子搭建的石门,门两边各有一尊硕大的石鼓,进去便是两层的东西厢房,拾青砖阶梯而上,是大殿般的正屋,正屋东西两侧有若干房间,这是老师们办公的地方,这些房子全是木结构,柱子是一人围抱的圆木,门窗户扇全是雕花绣朵,古色古香,十分精致。西侧东西走向的长约七八间的一层建筑,再连接南北走向的一栋长约十间的两层木楼,这是教室。作为一个建筑群,全由青砖砌成,一式青瓦屋顶,飞檐翘梁,每间隔墙都高出屋面,并用青瓦盖顶,还用青瓦在山墙的脊上做出各式造型。这样的建筑意图,主要是防火,一旦某一件失火,因为有高出屋面的山墙隔着,不会殃及相邻的房屋。这是充满智慧的建筑,一个乡间的土财主,竟然修建这么大的庄院,可见其财富的厚实,如今,它已经是当地的学府,也算物尽其用了。
我的小学有六个班级,发蒙入学,是件很隆重的事。每个家庭、父母都很重视,大人带着孩子,先去拜会校长,老师,孩子怕老师,更怕校长,躲在大人背后。这样怯生生地被带到教室里,其实心里是很兴奋,很新奇的,因为看着学长们每天挎着书包上学,羡慕已久,如今,也成了一名学生,有一种神圣的感觉。走进学校,你会自然产生一种和到边的地方不一样的感觉,这种感觉,来自学校这个高屋建瓴,凝重肃穆的校园气氛,来自老师文质彬彬,一丝不苟的尊严。走进学校,你如同处于一个你向往又陌生,既喧闹又安静,既随意又有序,既拘束又张扬的氛围和境界。一个放荡不羁的人走进来,也会收敛许多,一个不开化的人走进来,也会萌生求知的念想。这里,我十分想念那一代的启蒙之师:什么时候都身着灰白制服的校长王再德先生、留着齐耳短发,上完课走下讲台前一定要给学生还礼鞠躬的数学老师徐启迪先生,漂亮阳光的音乐老师王玉秀先生,上体育课和学生不分尊卑一起游戏,又会吹笛子的体育老师张宣强先生……可惜的是,在我念中学时,因为三线建设,紫阳三中已经从现在的火车站搬迁了,现在叫毛坝中学,我念完初中就当知青下乡了。
那时做学生,课业负担不重,课余除了在家描红写大字,没有其他家庭作业,但再也不敢满街瞎疯,因为撞见老师是要挨批评的。不过,不能总猫在家里,傍晚总喜欢跑到中街一个刘姓的学长那里听他讲故事,他是一个好读书的中学生,记忆力好,“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三侠五义”、“七侠五义”、战争故事,他都能讲,算起来,这也是我们那时最好的课外文化生活了。大家席地而坐,把他围在中间,安静地听他娓娓地讲故事,真是一种享受,不亚于后来听单连芳的评述联播。待夜色晚了,听他一声“瞌睡来了,回去睡觉!”大家才醒过神来,不舍地散去。
那年月,人们的物质生活实在不丰富,但乐趣多多,装在记忆里,弥足珍贵。每个上学的早晨,在徐家买一个五分钱的碗儿糕,那香喷喷酸甜酸甜的味道真叫是好极了。苟家老婆婆沿街叫卖炒瓜子,二分钱一勺子。国营食堂的油条一毛钱一根,必现今的油条大一倍。数起这些细碎的往事,便回想起那个年月毛坝街上一个又一个的生活景象。如有外地的货郎在街上摆摊,必然会围满年轻的姑娘媳妇,供销社来了漂亮的花布,很快就会穿在姑娘大姐的身上。每隔三五月,县城照相馆的师傅便会来毛坝关,在旅馆的大厅里,或在屋檐下,挂起一块漂亮的布景便开张照相,老夫老妻合影照,新生儿周岁照,年轻姑娘媳妇花枝招展的单人照,生意很好,但照片可不能立等可取,要在照相师傅下次来时才取得到。这位师傅姓韩,信誉很好,和街上的人都很熟,每次到毛坝关,上回照像的,都能取到满意的相片。不管是获得一节新潮的布料,还是为今后留下影像,无不反映出毛坝关人对新生活的愿景和追求。毛坝关人对自己生活的态度,对自己的生命状态,充满信心。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水,这土,她的清秀,俊美,空灵,让毛坝关人充满深情地眷恋,也让初次来这里的人为她陶醉,我有远方的朋友到毛坝关,总是赞叹好一河清水,好俊秀的山,好透彻的空气!然而,外面的人难能理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如何将自己的生命、命运、生计与这水,这土,这土连接在一起的。崇山峻岭中,稀疏地散落着小的院落,甚至独门独户,因为有对土地的守护的本分;你要问到某地还有多远,乡民会告诉你就在前面,不远。可你还得坚持十里八里的。因为,在他看来,生息之地,烂熟于胸,常年走动,自然就近了。我当知青时,和农民一起翻冬地,边边角角的地方,多是老农们作业,他们才能保证翻地时不致泥土滚落到荒岩下,哪怕是一锄泥土都十分珍惜。如果是自留地,伺弄的更加精细。这份对土地的感情,岂是一般人能够理解得了的?乡民们从不连续在同一片山林砍柴,挖草药,打猎,捕鱼,都十分有节制,他们最懂得休养生息的道理。平日里,粗茶淡饭,甚至还有青黄不接的饥荒,都不曾使他们丧失希望,过不去的地方,过不去的时候,左邻右舍会帮一把,隔山喊几嗓子,会唤来实在的帮助。我曾亲身经历过备战备荒,准备打仗的年月,疏散城镇人口的政策使毛坝关这个小集镇也未幸免。满街差不多都被遣到边远的生产队落户,时称“居民下放”。毛坝街顿时没了生气。后来居民返城,回到自己原来的家时,许多居民趴在自家门口,痛快地大哭一场。一场大哭,不论是对国家政策的感谢,是对“下放”生活的感慨,还是为找回自己熟悉的生活。一切都过去了,经营好今后的日子最重要。
毛坝关人,他们坚韧地执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从容地面对生活中的各种境遇,不躁,不累,不怨忧,不菲薄,自然,乐观。她的地域的封闭,一点也不拘人的心的开放,社会变革,地域经济发展,不断地改变着家园,观念,而且能做在别人的前面。如今的毛坝关,早已是今非昔比,我都几乎不认识了。高速公路沿着任河蜿蜒而上,公路两旁修起了新街,房子一家比一家高大漂亮。毛坝街又有了新名字—老街。我特意到了老街,街面上偶有几个匆匆的人,果然冷清了好多,我甚至找不到我印象中的毛坝街的痕迹了,屋前浸润着人气的溜光的石头竟如此晦暗,看来好长时间没人坐过它了。满街的房屋门面泛着重重的潮湿气,昔日一式的家家共墙的房屋,间或断开,硬生生地冒出几间三二层水泥楼,街道顿时没了以往的样式,能用的空间都成了房子,这里怎么也不能叫一条街,只能称其为巷了。白缎子般漂在毛坝街上空的炊烟已经完全消失了。卖瓜子的苟家婆婆已经作古了,扮船夫长花鼓子的董老爷爷的歌声远去了,清灵的任河水一阵一阵地浑黄,且如季节河一样缩到了大里山脚下,河床羞怯地裸露着,任河如一条溪流般有气无力地流着。与脚丫子戏耍的鱼儿不见了踪迹,河边不见了少妇浣衣的身姿,美丽的河滩,均匀的鹅暖石铺就的床,还有下河坝松软的沙洲怎么就变得如此千疮百孔,如同遭受了一场劫难。走出火车站,俯瞰毛坝镇新街,我竟然没了方向感,找不到当年从街上到三中的用石条铺成的青石板路。辗转走进毛坝新街,其实就是一条公路两排房屋,公路两旁铺面比当年的毛坝街多多了,房子一家比一家高大,上至朱溪河,下到偏崖子,都是近些年盖起的新楼新房,变化真是大。这无疑是个新兴的集镇。我试图去寻找朱溪河口的石拱桥,那是百年前的一座全用麻石条拱砌而成的石桥,记忆最深的是桥面护栏外嵌一鱼头鱼尾,鱼头冲任河,鱼尾顺朱溪河,传说是为镇水而造设。石拱桥的石料间以糯米浆和三合土填充,十分坚固,经受了无数洪水的冲击不垮。现在却只在一座公路桥旁猥琐地矗着,荒草在桥面上恣意地长着,桥边大片的竹园不知何时消失了。朱溪河作为任河的一条支流,在汇入任河前,在镇水之鱼的允准下,从石拱桥下流过,桥边的竹园郁郁葱葱,竹映衬着桥,站在桥上,看清风从竹林上掠过,起起伏伏,沙沙有声,再看桥下亟不可待汇入任河的溪水的样子,喔,那是一幅何等优美的画。我去了观音寨,观音寨下鸽子岩凿开一个大洞,盘乡河从洞中流出,观音寨的尾峰原来如龙的尾巴一样,跳跃起伏,现在因采石垮掉了,观音寨上只留下残垣断壁,十分刺眼。然而,那上面依然有压在残墙缝里愿飘不飘的红布条。
原本打算在家乡逗留几日,走走看看,突然觉得陌生起来。我走过许多大地方小地方,怎么就觉得都似曾相识。我顿时紧张起来,我的故乡呢?这个毛坝关是我的毛坝关吗?
我离开故乡许多年了,她合着时代的节拍演变着,乡亲们合着时代的节拍演变着,有什么不对?一个离乡之人,我没有权利让他们固守着几十年前的生活,他们依然勤勉发奋,依然爽朗豁达,只是少了些悠闲。他们有资格在自己的新居里陶醉今天的生活和生活方式,他们有资格为拥有今天的生活和财富自豪。故乡故土与今天的一切孰轻孰重?
我时常想,每一个人都只有并永远珍藏着一个故乡。而故乡所蕴含的信息又是独特的,不可混淆的,而面对如今千篇一律的新兴城镇,就如任河一线吧,毛坝、高滩、瓦房等等,除了在地图上的坐标不同,它们还有何区别么?我们还能使用故乡这个词来称谓它吗?
故乡对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个体的人来说,她是一个特定的空间。引用一段对故乡充满智慧话,十分透彻地诠释对故乡的理解:故乡,是有容颜有记忆的,有年轮有光阴故事的。它需要岁月依据,需要细节支撑,哪怕一草一木,一石一井……否则,一个游子何以与眼前的景象相认,何以肯定此即魂牵梦萦,藏有童年的地方?眼前的事物与记忆完全不符,往事的痕迹被涂抹干净,没有一样东西提醒你自己曾与之耳鬓撕磨……它还能让你激动吗,还有人生地点的意义吗,那不过是供地图使用的只具备方位、坐标、地理路线的地址而已。故乡,是个生活空间,是个有根有物象有丰富内涵的信息体,她繁衍记忆和情感,承载人生活和岁月的内容。
其实,故乡的全部意义不在它有无在地图上标注,它演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逻辑,探究一个人的身世和成长追溯其重要的生命特征和精神基因之来源。
时过境迁,如今,空间在不断膨胀,变得喜新厌旧,容颜在不断更新,结构在任意被涂改,没有了牢固永久的元素供人体味,没人能如数家珍地描述它和盘点它,积淀不下故事,产生不了依赖和深厚的情怀,不再承载光阴的纪念性,不再对你的成长负责,不再有记录你身世的功能,故乡秉承的沉静和忠诚,失去了本位。一个人再把它换做故乡,恐怕已有启齿之羞了。
如今的任河,不再有鱼儿在夕照下跃出水面,新修的高速公路的高架桥桩密匝匝地钉在任河上,又成了别一样的风景。开山凿洞留下的嶙峋乱石掩埋了任河纤夫的足迹。俊美的透着野性的山到处留着“七一三”崩塌的痕迹,如一群衣衫褴褛瑟缩的汉子,十分刺眼。站在下街的任河大桥上,看到任河的河床已经变成了砂石料的作业场,挖掘机,大卡车机马达轰鸣,十分繁忙喧闹。一阵风吹过来,混杂着干涩的土腥味。
于是,我索然又有些失落地离开了毛坝关。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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