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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夏天,紫阳发生特大洪灾,老家亦未能幸免,全村人历经十载在河滩上修起来的数十亩水田毁于一旦,又变成了卵石滩。那片稻田就这样消失了,绿汪汪的禾苗,金灿灿稻谷成了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在那个生我养我的小山村里演绎的关于水田的故事,一幕一幕时常在脑海里闪现。
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我们家随着城镇居民下放的浪潮迁移到这个小山村。村子坐落在八道河畔,虽临近水源,却鲜有水田,全村上百口人,仅有三亩多水田,包产到户时根本无法分割,部分人家发扬风格,放弃分配,剩余的自愿组合,几家合种,轮流耕作,收入分成。
那个衣不暖、食不饱的年代,粮食比什么都贵重,特别是大米,逢年过节或是贵客临门时才能吃上一顿大米饭。那时,水田的多少甚至成了判别贫富的标准,谁家的闺女要嫁人了,首先要问提亲的媒婆,男方家里有多少水田。“水田”成了村里人的一块心病,好多小伙子三十好几还娶不上媳妇儿。
上小学时,低山田坝子的学生总是取笑住在高山上同学,“高山佬儿三尖角,拄棍挆棒走下河”,我虽住在河边,却从不敢瞎起哄,相反,当高山上的同学受到讥讽时,自己的心里也在隐隐作痛。我家的主食也是三尖八角的包谷米,周围的乡亲们也经常是拄棍挆棒到粮管所去买返销粮度过春荒。
那时,农田水利建设如火如荼,每年冬季农闲时节都要掀起一场修田造地的热潮。那年,刚刚入冬,村长就召集全村人开会,号召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将村里的几片河滩全变成肥沃的良田,让全村人顿顿吃上白米饭,小伙子个个都娶回漂亮的媳妇儿。
村里人群情激愤,热情高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有人甚提前杀了过年猪,用来招待为自家修田的乡亲们。他们将河滩上的巨石一个一个垒成了长龙般的堤岸,将山上的黄土一背篓一背篓地运下河滩。那壮观的劳动场面至今还记忆犹新,一块块巨大的石头被五花大绑,四个人、八个人甚至十六个人抬着,“嗨着、嘿着、嗨着、嘿着 ......”,高亢的劳动号子喊了一路,汗水也洒了一路。村里人在劳动的间隙最爱唱一首大跃进时期广为传唱的民歌—“开山鼓,开山锣,开山号子开山歌,紫阳人民有志气,一双铁手改山河......展望前程无限好哇,我们越干劲越泼,喝令荒山哟变、变、变啰!看你还有喂啥话说!”那战天斗地的豪情,仿佛又回到了那激情燃烧的岁月。
田修好后,还得修渠。村里人没有水利知识,又想节省劳力,刚开始修的堰渠总是落差不够,上游的新田无法得到有效灌溉,只能算是旱田。我家的田恰好就在上游,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清澈的河水缓缓从田下的堰渠流过,好在我家的田紧靠山崖处有一丝极细的山泉,父亲在那里修了一个很大的蓄水池,尽管这样,我家的田插秧后总是三天两头缺水。为了保证秧苗正常生长,就得带上盆子从田边的堰渠里将水舀入田里,白天在地里忙农活,这样的工作得晚上做。夜深人静之时,父亲将我从睡梦中叫醒,两人踏着朦胧的月光,来到堰渠里开始舀水,天亮之时,田里的水就灌满了,我又背着书包,同其他伙伴一样开始一天的学习生活。不知那时哪里来的那么好的精神,上课时从不打盹,门门功课全优。
后来,村里人几经尝试,不断地提高堰头,修的水渠终于能灌溉所有的稻田了,那已经是十年之后的事了。从此,家家户户都有了吃不完的稻谷,逢年过节,还将大米作为馈赠亲朋好友的礼物。但是这河滩上的水田毕竟不同于旱坡上的水田,每年涨大水的时候,村里人总是睡不好,吃不香,成群结队的来到河边观望水涨水落,总是担心千辛万苦的劳动成果被洪水掠去。可以说村里人每年的口粮都是从龙口里夺来的,河堤修好了又被冲垮,冲垮了又再修,这样循环往复,实在得不偿失,一些年轻人就建议放弃修补河堤,但村里的老人坚决不答应。
当年参与修田的人们一个一个老去,被年轻的后生抬上了村后的茂密的山林,这狭小的天地也实在容不下这些放荡不羁的年轻人,他们纷纷走出山外,走南闯北去找寻属于自己的舞台,好些人在城里购了房,买了车。我在家乡从教十年之后,也改了行,进了城,只是隔三岔五忙里偷闲回去看望年迈的双亲。
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把勤劳的汗水洒在了异地他乡,大把大把的钞票源源不断地寄回来,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养活着村子,漂亮的小洋楼沿着新修的通村水泥公路相对排开,俨然繁华的街市,只是因为男人的缺失,少了昔日的血性与阳刚。去年一个暖暖的冬日,我回了一趟老家,只见清一色的年轻媳妇儿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或搓麻将,或打扑克,不远处的庄稼地里,几个老人佝偻着腰背,正加紧翻地,为来年春耕提前做好准备。干净整洁的院落里,是一群活蹦乱跳的小孩子,好些我都叫不上名字,只能从他们的长相上联想起儿时的伙伴们,猜测那是谁家的孩子。
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突然有些莫名的失落,在这个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路的村子里,我已找不到从前。我只是依稀记得,这块地里,我种过土豆,收过玉米,那片山坡我放过牛羊,砍过柴禾。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我曾经挑起满满两桶大粪,一口气走到山梁那边的庄稼地里。如今我在城里扛上一袋米,提上一桶油走到四楼的家里,也是气喘吁吁,我怀疑自己是否还有能力在老家的土地上,做几天名副其实的“农民”。
离开老家的前一天,我特意来到河滩上,在卵石滩上来来回回地走了一圈又一圈,心中生发许多感慨。那片稻田就这样消失了,这片河滩也许永远不会变成肥沃的良田了。我不知道,多年以后,故乡的印记还有多少存留在我的心间,将来,我的儿孙是否还会回到这个还埋葬着他们祖先的村子里走走看看。
物是人非事事休,在故乡的土地上,我找不到从前,回不到从前,也无需回到从前。也许,村里的每个人都无法回到从前,再也没有那样的精气神,来演绎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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