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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母都曾是乡村小学的教师,记忆里,与同伴满山疯跑嬉戏游乐的日子并不多,也许是那样的日子太少,而我那时又太小,那样的记忆早已随岁月的流逝而飘散了吧!在记忆的源头,已是结识了书,由父母领着往返在学校与家之间的山间小路。 爸爸任教的学校与我家隔着两道山梁,爸爸是大山褶皱里小学校的唯一的老师,我那时不是他的学生,是因为无人照管而被领到学校去,也因而做了列席的学生,完成了人生的启蒙。 每天清晨,院里的大公鸡嘹亮的啼叫划破晨曦,随后远远近近的鸡啼便此起彼伏。我常常是在这样的朦胧中被穿好了衣服背着出门。晨光熹微里我在爸爸的背上继续着好梦,使得多年后的我仍觉得车船的微颠令我舒适。当我醒来,总是会看到远方的天空泛着微粉,山峦在清凉的晨风中连绵。成年后我读到余秋雨写自己最早画下的熟悉的曲线就是家门口山尖的起伏,倍感亲切,因为那几座山的轮廓我现在也可以信手画来。 无数个晨昏往返。春天那嫩嫩的树尖划过脸颊,痒酥酥的。春雨后,常有淡淡的雾升起来,润得发尖湿湿的;夏天的山风吹得我们的衣衫鼓鼓的,满山的树叶呼啦啦地响,有的树叶翻转过来,泛着白色。我常常疑惑他们为什么不会被吹落;秋天我常常去摘路旁盛开的一种野花,它有小蜜罐一样的花苞,粉红的颜色。盛开的时候,花蕊里真的有一小摊蜜,吸一下,甜丝丝的!我不断去找,趴在花朵上吸,爸爸叫我小蜜蜂。冬天,地上结了冰,踩上去嚓嚓的响,风吹在脸上生疼生疼的,鼻尖也酸酸的。远山也被冻住了一样,安静而消瘦,“落木千山天远大”,就是那样的境界吧! 路旁还有一种野果,我们叫它“八月炸”,结在长长藤蔓上状若香蕉,成熟后是紫色的,很甜。一到秋天,我们就把路旁的野果一一清点,然后等待它们成熟。也许是等待的日子太漫长,当看着爸爸小心地拨开荆棘或是爬上岩石去采摘,当爸爸的手稳稳地托着果子,我就会跳着欢呼起来!但通常成熟最好的果子总是费尽心机也够不着,只好拿树枝敲打,但它们掉下来就很难会找到,即便是眼睁睁地看到,也因为陡峭而无法捡回。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非常惋惜,甚至于不忍离去,爸爸总是很坚决地说“走吧!”。后来,当我面临选择和诱惑的时候,总会想起这些悬崖边的野果和爸爸坚决的眼神。我就有了力量对自己说“走吧!”。 下雨的日子,我最喜欢。因为我可以趴在爸爸背上,撑着伞,听雨点沙沙的响,看雨滴顺着伞的边缘成串地流下来。走着走着,爸爸的背就汗湿了,爸爸回过头来说“丫头,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啊!”我的一句“我长大买车给爸爸坐”逗得爸爸呵呵地笑起来。 翻过两道山梁就可以看见小学校了。操场边的一排小白杨树迎风立着,在微风中呼啦啦地拍着掌,那是爸爸亲手栽的。小学校里传来叽叽喳喳地喧闹声,随着我们越走越走近,琅琅的书声就飘了出来。 学校里只有爸爸一个老师,所有的孩子都是他教。我还不算学生,可以在上课时自由活动,但绝不能发出声响。小教室有四个大大的窗,没有玻璃,冬天里订上透明的塑料纸,其余季节是敞的。我常站在窗前,抓偶尔飞过来的黑脑袋红翅膀的小虫玩。也拿小粉笔头在地上“写字”。有时也听讲,爸爸教课文,学生们张大嘴巴跟着读,这让我好奇,也跟着读起来,虽不明白意思,但也都能背下来。小教室里的孩子有三个年级,我背的课文从“我们村种了许多果树”到“日照香炉生紫烟”,加减法和乘除法也是混在一块学会的。 当我已经会算长长的混合运算式子,会背很多诗,会在受委屈的时候,流着眼泪写下很多话的时候,就不再要爸爸背了。而小学校也要被撤掉合并了。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已经上学了,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上学的。只是在爸妈的谈话中知道,我要被送到隔着汉江的中心小学去上学了。 那时我也才读完了爸爸书橱下面几层书,我踮了脚尖也够不着最上面的一层。中心小学,是我在爸爸嘴里认识的。那里有着我没有见过的明亮的大教室,几十个老师,无数的同学,那是个多么陌生而广大的的世界啊!让我既担心又向往。 第一次去上学,爸妈都开学了,没有人送我。我独自一人背了大大的新书包,渡过汉江,踏上征程。心里没有委屈,反倒有一股小小的豪情,也许是因为爸爸那句“没上过学的丫头,去吧!和别的同学比比!” 中心小学在镇政府后面的山谷里,渡过汉江还要走很远的路,所幸都是宽阔平坦的公路。我按照爸爸的叮嘱,跟着同去的陌生同学,终于在一座青砖砌成的校门前停了下来。走进去,有一棵很高的古柏,校门里面是四座两层的青砖瓦房围成的院子。我直接插班读五年级,有同学把我领到最右面的一个教室。教室外面的一排槐树正在开花,一串串洁白的花朵,弥漫着芳香。 在刚开始的几个周里,我连老师也没有认全。第一次体会不同的科目由不同的老师教的滋味。我知道这里的学生是从全镇几十个村子来的,很担心自己落后,上课不敢举手发言。后来我渐渐觉得别人也不过如此,发言渐渐多起来,受的表扬也多起来。尤其是打发无聊时光读的那些书,竟成了我最大的资本。每周有一节活动课,由班长组织,我第一次参加活动是讲故事,我讲的是《西游记》,也许是因为当时的电视很少见,我的《西游记》开讲之后一发不可收拾,一直讲完。之后我又讲了一个武侠故事《金台奇侠传》,受到更大的欢迎,以至于相邻班的同学都围在窗外来听。每周的活动课简直成了我的故事连载了。同学们的凝神静听给了我很大鼓舞,让我觉得读书,讲故事给别人听是那么快乐!我也因此令大家刮目相看,比别人矮一个头的黑瘦小女孩受到了大家的重视。我小小的心愈发坚信: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全在于自己的把握。 当我懂得了这些道理,已经是六年级的毕业生了。窗外的槐花又开的时候,教室里开始传一种很小的毕业纪念册。现在看来当然是寒酸得很,但在当时,是很郑重地写下对别人的祝福和自己的理想,然后宝贝似的保存。 六年级时的数学老师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姓马,微胖,红光满面,喜欢用手抚摸我们的头。我的同桌很喜欢学数学,成绩不错,但她妈妈在春天里生了病,她要离开学校了。我们很着急,没有办法想,都坐着流眼泪的时候,马老师来了。他走到我们中间,没有说话,只是用手轻轻地拍拍同桌的头顶,说“在家里好好看书学习,到校了我给你补,不会落后的!”同桌止住了眼泪,坚定地点头,期末的时候,她的成绩还是那么好!这让我疑心老师的手掌有神奇的魔力。 大概是讲故事让我的心膨胀起来了吧!我竟在数学课上看起课外书来了。马老师轻轻地走到我的身边,拿走了我的书。我惊恐万状,不知所措。在马老师的办公室里,他让我把书里的故事讲给他听,我有些害怕,不敢出声。他微笑着看着我,说才“讲讲看,讲得好我把书还给你”。我开始讲了,马老师眯着眼睛听,我感觉到好像有一束阳光温暖的照在我的身上。我讲完了,马老师说“以后数学要考一百分的话,数学自习你就看书吧!”他把我拉到他的长书架前,那么多的书,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一瞬间,我觉得好像在我的面前打开了一扇通向世界的窗。老师递给我好几书,嘱我看完再去借。 数学自习上我再没有看过课外书,那次借来的书还没有看完我们就考毕业试了。考完毕业试我们放了几天假,我看完了那些书。领毕业证的那天,我在校园里没有找到马老师。我捧着那些书,怏怏地最后一个离开,当我走出校门回头的时候,只看到空荡荡的校园。我慢慢走着,那天的太阳格外亮,我在学校前面的拐弯处再回过头的时候,看见马老师站在校门口朝我挥手,也许他不是朝我,而是朝着那条一直向前延伸的路挥手。他的白发在阳光下那么灿烂! 前不久在街上,隔着远远的人群,我恍惚看见一位老人,特别像马老师,我定睛看时又看不清,直到现在我还很后悔,我怎么不走过去看个究竟呢? 一直以来,仿佛自己就一直走在路上,从崎岖的山间小路走来,走上平坦的大道,总有一条路在向前延伸,召唤我不停地朝前走去。而身后,是不是也一直有那样温暖的眼神在目送?我从山间小路走来,我继续向前走去,我在路上!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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