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7日晚10时许,得知著名作家张贤亮去世的消息,我站在书柜前,看着自己珍藏的张贤亮先生的各个时期的作品,看着我与他的合影和他题写的“陕北文学”,我的心情非常沉重,很是悲伤。我与他8年来的接触交往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
记者职业难以养家糊口,迫于生计,我下了几年海。下海期间,我交往的大多是商人,满身铜臭,身心疲惫,精神空虚。出于个人爱好,也为了轻松一下,2005年冬天,我萌生了自费创办《陕北文学》杂志的念头。办文学杂志,得有一个人来题写刊名。
张贤亮是我最崇拜和敬重的作家,他亦文亦商,极具传奇。前半生坐牢22年,48岁结婚,50岁得子,52岁写出成名作品,是中国顶尖作家、世界文化名人。他的作品被翻译成27种文字,风靡全世界。我很期盼张贤亮先生题写刊名。
2005年12月26日上午10时许,几经周折,我终于在宁夏银川西郊的“镇北堡西部影视城”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张贤亮先生。
我们是在影视城内展播影视的“百花堂”里间的会客大厅见面的。因为秘书事先联系过,他已在我之前赶到了。
这是一个很大的厅,地上铺着红色花地毯。也许从环保考虑,墙壁全部用原材木板装修。四壁悬挂的书画作品,使整个大厅充满浓郁的文化气息。握手后,他热情地招呼我坐下。
当时他已是69岁的人了,看上去却像五十出头的样子。浅灰色的夹克衫,淡茶色的眼镜后面睿智的眼神显现出作家的才华与商家的智慧。
当我说明自己出资创办纯文学刊物《陕北文学》,想让他题写刊名时,他有些吃惊地说:“办文学刊物很费钱的,现在官办的、有公开刊号的文学杂志都很难维持,你有那么多钱?”
我说:“我的职业是记者,因为工资很低,当地财政状况不好,还经常拖欠,不能按时发放,过不了日子,就下了几年海,做石油生意赚了点钱,自己又爱好文学。”
他对我的话似乎很感兴趣,突然扭过头,定神地看着我说:“你是个顾家男人,是个好男人,有家庭责任感。我就很珍视自己的家庭,家庭很重要,老婆更重要。我的一部小说就叫《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你可能看过。”
我点着头,掏出自己的“芙蓉王”递给他一支,他嫌我的烟没劲,顺手摸出了他的“555”烟抽起了。吐出一口浓烟团后说:“物质生活永远是第一位的,精神生活是第二位的。我不赞同穷困潦倒搞创作。我的好一点的作品,都是我平反后在吃饱穿暖的时候写出来的。你过不了子,选择下海是对的。伟人毛泽东都说要‘穷则思变’。现在你下海赚了钱,生活能过去了,想办个杂志也正是时候。不过宁夏的作家给陕西的杂志题字不合适吧?你们陕西的忠实、平凹都是大家。”
我说:“陕北与宁夏接壤,民风民俗很相似。你既会写名著,又能办文化企业赚大钱,我很崇拜你。”
他吸着烟,一下笑了。
我又说:“我读过你所有的作品,珍藏着你作品的各种版本。陈忠实、贾平凹老师都是大家,他们不会将这些放到心上。”
看着我真诚恳求的样子,他似乎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一个劲地抽烟,好像在斟酌该不该题写。
我又说:“麻将、扑克、象棋我都不会。过去喜欢打猎,现在全国抓安全,不能打了,自己又不会玩别的。我下了几年海很累,实际是想玩玩,轻松一下。”
他说:“搞西部影视城最初我也是玩,影城能到现在这个样子,也是我玩出来的。”
两个人似乎把“玩”谈到一块了,气氛一下活跃起来。
我说:“陕北搞文学创作的人很多。通过这个刊物或许还能扶持一些作者,或许,我们在玩的同时还能玩出些有分量的作品,玩出几个大腕作家来。”
他吸着烟,静静地听着,不时点着头。又说:“陕北是个不错的地方。你们那里资源很丰富,什么都有。陕北民歌很有名气!从报纸、电视上看,这几年,你们那里经济发展很快,大有写头。定边和靖边我去过,榆林没去……”
我说:“等杂志创刊后,我邀请你到榆林转转,和文学作者们见见面,给他们讲讲创作。”
他说:“我也想去。”随着将烟头掐灭,让秘书准备纸墨。
“陕北文学”这几个字,他写了两遍。第一遍写得很随意很自然,字也很潇洒,可惜将几个字的简体和繁体混杂了。
我说:“张老,作为一个刊名,最好是几个字统一起来:要繁体都繁体,要简体都简体。”
话说出去又有点后悔:咱求名家题字,又怎能吹毛求疵。没想到的是,我的挑剔受到了他的表扬。
他说:“你是一个很认真的人,杂志一定能办好。刚才我是按习惯随便写的,刊名应该统一,应该统一。”沉思了一下,说:“现在这个年代了,写成简体字吧。”
接着,我又给他拉过来一张宣纸。
第二次,他写的很用心、很慢,字看上去很规矩,有些拘谨,缺少了第一次的那种洒脱。
我将字提起来让他看,他凝神地看了一会儿,说:“还是不如第一次。”
我说:“可以将两次的拼起来用。”
他摇着头说:“两次的神韵不一致,还是用第二遍吧。”
2006年春天,大地解冻、万物复苏的时候,《陕北文学》创刊了。每期杂志我必寄张贤亮,杂志也刊发了他的不少散文、随笔。他成了杂志的特邀顾问,从此,我每年都要去西部影视城,最多时一年去过三次,唯独今年未去,张贤亮先生却突然离去,给我留下了深深的遗憾和伤感。
我曾在他劳改过的南梁农场、西湖农场的田野里、渠畔上、林荫道转悠。向当地老农们和知情者探访张贤亮当年的情况。在劳改农场张贤亮曾长期居住过、而今破败不堪的土房子里,铺着车座垫睡觉,感受一个落魄文化人当年的劳改生活。在那里,我每见到年轻农妇,就想到了他小说中的马缨花,见到了农家后生,就想到了电影《牧马人》中的许灵均。
当然,去得最多的还是张贤亮精心打造的西部影视城。他喜欢收藏古董,我曾给他带过陶罐、铜镜,送过他陕北剪纸、红枣、清涧石板画、陕北腌猪肉。他说自己虽然是南方人,因为19岁就到了北方,对南方的腊肉不感兴趣,倒很喜欢吃北方的腌猪肉。他曾先后给我写过十多幅字,作为馈赠我的礼物。
记得2007年清明节过后,我去西部影视城,见他手里拿着一叠图纸,头发乱纷纷的,正指挥装修“马缨花酒店”。他指着酒店的牌匾,问我:“我这酒店的名字取得怎样?我题写的这几个字还可以吧?”
我说:“字不错,名字也很有趣,只要读过你小说的人都能记住这个酒店。”我又说:“张老,装修这些事你还亲自干?”
他挥着手臂说:“影城里的每个厕所都是我亲自设计的,厕所叫‘轻松一刻’就是我的创意。”
我每次去,都要在西部影视城的“马缨花酒店”待几天。我喜欢在早晨或下午游客稀少时,关掉手机,吸着烟,一个人悠闲自在地在西部影视城的各个角落转悠,观察感受它的文化内涵和艺术魅力。
西部影视城原是明清时期遗留下的两座废古堡,因为地上有盐碱,连草都少见,很是荒凉。张贤亮能将两座废墟古堡,一片不毛之地,打造成国内一流影视基地,国家五A级景区,每年接待游客60多万,收入数千万元;《牧马人》《红高粱》《黄河谣》《大话西游》《新龙门客栈》等100多部影视剧在这里拍摄,可谓中国文化产业史上的一个奇迹。
张贤亮在一篇文章中说:“西部影视城像我的作品一样,凝结了我的心血和智慧,我为此感到自豪。”有人说他是出卖“荒凉”,也只有张贤亮才有卖掉“荒凉”的能力。在道具展厅,他撰写了这样的对联:“两座废墟经艺术加工变瑰宝,一片荒凉有文化装点成奇观。”如果没有凝结他智慧的“艺术加工”和“文化装点”,这个荒凉能卖得出去吗?
如果用艺术眼光去窥视它,你就会发现这里处处是文化、遍地有艺术。那些简陋的建筑,简陋得生活化、艺术化;那些不值钱的东西,假得真实,假得逗趣;张贤亮用自己超人的智慧在有限的空间,构筑了一个庞大、逼真、艺术的大千世界。
大门口“镇北堡西部影视城”几个字别出心裁,写在牛皮上,着实引人注目。进入影城,首先看到一个巨型牌匾上,张贤亮书写的:“聚山川雄豪之气,集影视艺术之宝。”他60岁开始学书法,字却气势磅礴,奔放洒脱。他的字像他的文学作品一样,非常富有激情,像他本人一样很潇洒。你还可以看到影城里赫然写着:“中国电影从这里走向世界”、“中国人在任何条件下都能创造轰动世界的奇迹”,这些不是虚无缥缈的口号,他就这样做了,而且做到了。张贤亮有一种骨气、大气、豪气。
在影城展播影视,曾颁发过中国电影“百花奖”、“金鸡奖”的“百花堂”门口,他写上:“坚持梦想,创造辉煌”;影城售票厅悬挂着张贤亮的一幅书法作品,上面写着:“要在市场上实现自己的最大利益,就必须把别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市场经济本质上是为人民服务的经济。”
西部影视城最初只投入了他78万元稿费,现在每年创利数千万元。张贤亮是个能将“荒凉”作为商品出卖,获取巨额利润的奇才商家。这或许与他劳改期间阅读《资本论》20多遍,懂得资本运作有关。
他只有高中文化,却成为中国一流作家,享誉世界。《初吻》《灵与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龙种》《土牢情话》《男人的风格》《青春期》《小说中国》等400多万字的作品,奠定了他在当代文坛的显赫地位。对中国作家不能获取诺贝尔文学奖,他很不服气。张贤亮曾给我讲过这样一件事:他应邀去瑞典访问,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任会见他,交谈中,他说自己年轻时被打成右派、反革命,头上戴着两顶帽子,就是这两顶帽子使他受尽歧视,母亲为他的“帽子”被气死,没有女人能看上他,快50岁他才结婚成家。
诺贝尔评委会这位主任却不解地说:“既然这‘帽子’给你带来那么多麻烦,那你为什么不将它取掉呢?”
由此,他坚定地认为,中国不是没有能获诺奖的作品,而是翻译不到位,中文译成外文就走了样,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作家的本意。
“马缨花酒店”是张贤亮自己设计的“回”字形二层式酒店,四周是房间,中间是玻璃顶的阳光房,里面是花园,树木花草都是他从南方和国外引进的,花丛中假山、喷泉,令人身临其境,心旷神怡。房子装修很考究,从哪个房间都可以看到景观。
一次,我们坐在花园的小憩亭喝茶。随着时间推移、我们接触次数的增多、彼此的熟悉,我与他谈话也不拘谨了。我说:“张老,你现在名利双收,活得潇潇洒洒,我很羡慕!我也真想走你那条路,可惜自己没有那个本事。”
他呷着茶,身子向后一靠,头一仰就笑了,说:“不要羡慕我,看看我前半生多悲惨!我是将前半生应有的幸福积攒到后半生了。”
我说:“张老,我真想给你打工,与你近距离接触,让你作家的才气、商家的智慧‘传染’给我一点。我不需要你付工资,我的钱也够自己花,可我活得不如你有品位。”
他说:“没问题。如果我影城的所有员工都能有你这样的文化情结,我就满意了。”
其实,我们都是在玩笑。
过去与张贤亮先生交往接触的情景犹如昨天,而今他却悄然地走了,留给我的只有不尽的怀念。
现在,我有几个遗憾:第一遗憾的是,张贤亮酷爱古玩文物,他曾吩咐:让我留心,哪里因城市建设或修筑公路铁路拆除古庙宇和老房子,一定给他打招呼,那些砖木瓦片,他都要。他会出价将这些东西买来,编号整体搬入西部影视城。遗憾的是到处都在保护文物,我始终没能完成这个任务;第二遗憾的是,他先后给我写了10多幅字,我都随便送给了朋友,现在手中留存的只有“陕北文学”几个字了;第三遗憾的是,由张贤亮先生题写刊名的《陕北文学》杂志创办5年,出刊20期,因我工作调动,杂志停刊。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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