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碾,有碾就有磨。”家乡的水磨坊、碾坊就建在山脚河边的背风处,一般由两间茅草屋组成,里间磨面,外间用于堆放粮食和守磨人吃住,有时也供磨面人做饭或歇息。
磨坊的里间专供磨面,水磨是由两扇圆形的石盘、磨斗、木质水轮和水槽组成。不磨面时,用隔水板挡住水槽口,水就顺着水沟流走了;磨面时,又用隔水板把水沟堵住,水就流进了水槽,冲转水轮来带动磨盘。水槽一般长十米左右,用一根粗壮的红木树凿成,宽五六寸,深也有五六寸。磨盘正上方是一个可容纳两百斤粮食的圆锥体磨斗,头大底小,用四根绳子悬吊在四根横梁上,大磨斗底部还套着一个小磨斗,用来调节面的粗细。粮食从大磨斗泄到小磨斗里,磨细面时,拉紧系在小磨斗的绳子,小磨斗的倾斜度便增大,抖出的粮食就少,磨出的面就细了;磨粗面,放松小磨斗的绳子,降低倾斜度,斗里出来的粮食就多了,磨盘“囫囵吞枣”,面就粗了。磨斗下是直径达1.5米左右的磨盘,咬合的两面间凿成叶脉状的“磨牙齿”,粮食就从大斗中倒进去,又从小斗中漏进上片石磨中心的大孔里,经飞速旋转的磨片磨压成面。石磨的四周是镶成正方凹体的面槽,紧紧护着石磨下片磨盘,石磨嗡嗡转动,面粉就不断从石磨边沿飞出来,落进面槽中。磨出的面粉上面的是细面,底部的要粗一些。水量大水流急石磨转得快时,有些细细的面粉就飞出了面槽,粘在四面墙上,墙角里,到处都是被叫做“飞面”的细面粉,这些飞出的面算是守磨人的“小费”,磨面人是不会擅自去动它的。磨面钱往往不付现金,一般都是磨一背面(大约八九十斤)给守磨人一竹铲(大约两三斤)的面。守磨的老人,兴许是经历的世故多了,大多都旷达大度,并不在意你给多给少,有时看着家境困难的人家还会送回半铲面粉。
磨面碾米发出的嗡嗡声,在静静的群山中显得特别悠扬悦耳,四五百米以外就能听得清清楚楚。水量充沛时,一盘水磨一天能磨千把斤玉米;水量少时,一天也能磨三四百斤。看着飞速旋转的磨盘,听着嗡嗡轰响的水磨声,我常常惊异于小小的水流里竟蕴藏着魔法一般的力量,居然使庞然的磨盘转个不停。我常遐想,要是自己也有那么大的力量该多好啊,我就能做很多连大人也做不了的事情,我就能建起传说中天宫一样美丽的家了。
碾坊的情形与磨坊大同小异,只不过是磨盘变成碾磙罢了。碾磙用一个圆柱体的大石头做成,重达三四百斤,套在从水轮轴上连过来的横木上,碾槽比面槽大得多,碾磙旋转的速度也比磨盘慢多了。碾米时,先把稻谷倒进碾槽里,拨均匀,然后抽去水槽口的隔板,堵住的水冲到水轮上,水轮旋转,就带动碾磙一圈一圈转起来,碾磙压过后,白花花的大米就和谷壳分了家。横木的另一端穿着几根用木条做成的抄棍,碾磙压过后抄棍又抄起被压紧了的谷子,水碾就这样重复着一遍又一遍地转动,一个小时过去,一背米就碾好了。
磨坊、碾坊是那个年代乡亲们经常光临的地方,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年一到冬春季节,四乡八里的乡亲们就会趁着农闲、趁着河水还大,磨下大半年的口粮,碾下不时需用的一点大米。就连远在一二十里外的人家,都到我们村的磨坊来磨,人们三五成群,或背或驮前来磨面碾米。家里没有牲口的,就全家总动员,背的背,提的提,领着孩子走在通往磨坊的路上。
这一季节里,弯弯的山路上就飘满了磨面人的山歌。这山唱,那山和,唱得豪放粗犷又悦耳动听,和得情真意长又痛快淋漓。那时,我虽然听不懂他们唱的是什么意思,但听他们唱得那么嘹亮悠长、那么动情,我总是觉得新鲜刺激,听得满心欢喜。到了晚上,有时还能见到一支支火把长龙般舞动在山路上,那是碾米磨面的人们还在向着家的方向奔走。
最令磨面人魂牵梦绕的当数磨坊外间的火塘了,用老树桩头烧出的红红的火塘,总在冬春的微寒中散发着绵绵不绝的温暖,等待磨面的人们总是围着火塘悄悄地打发着时间。一边闲话家常,一边喝着酽茶,素朴的日子就定格成一种温暖的淡定从容。或许在闲聊中就约好了下次磨坊相会时互换谷种麦种玉米种的事。
有时,来磨坊的是小伙和姑娘,一桩美好的姻缘就此埋下伏笔。小伙和姑娘隔着火塘彼此偷偷瞄上几眼,前言不搭后语地聊上几句,心头就会激起一丝丝涟漪。等小伙请姑娘吃过自家的新米饭、姑娘请小伙吃过自己腌的咸菜后,彼此就有了一点意思。上路时,口拙言讷的小伙帮着姑娘扎驮子,无声的行动传达了小伙对姑娘的在意,姑娘的心也就变得暖洋洋的。姑娘会红着脸告诉他,下次什么时候到磨坊来磨面。
姑娘和小伙的日子就在一天天的期盼中过去,终于等来了磨坊相会的日子。姑娘用手帕仔细包上绣着鸳鸯的鞋垫,藏进随身的包里动身了;小伙也带上辗转托付多少人才买到的红纱巾上路了,即便身上背着上百斤的粮食,一想到就要见到心上人,脚步就止不住欢快起来。
温厚的守磨老人,常年不熄的热辣辣的火塘,迎来送往过多少磨面的人。那些家远的磨面人,往往得在这里煮上一两顿饭吃,守磨老人就拿出自己的锅灶,告诉他们油盐、咸菜在哪里,让他们自己做饭,俨然把他们看做是自家人。守磨人与磨面人间有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因子,不管认识不认识,见了面总是那么亲切,一句“来了,先歇歇”,让辛苦了一路的人们心底生春。到一盘水磨坊磨面的次数多了,彼此间就有了一份情谊,下次再来磨面的时候,就会揣上几个鸡蛋、捎上一把干菜,悄悄放进守磨人的菜篮子里。
清清的小河里,捞鱼的孩子还在不知疲倦地嬉戏;火塘边,磨面的人已经把玉米粑粑烤得喷香。素不相识的磨面人看到捞鱼的孩子,总是热情地招呼一声:“阿弟!过来吃粑粑!”泥娃娃们终究抵不住面尖粑粑的香味,一阵扭捏后接过来就大饱口福。
而今,水磨、水碾早已淡出了人们的生活。曾经熟稔的磨声、碾韵已成为遥远的绝响,但那隆隆作响的磨声碾声,连同永不复返的童年时光,却永远镌刻在我的脑海里。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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