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世界中的人生

　　夏，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热辣辣的太阳夹着丝丝缕缕的凉意，返回榆林路过石嘴驿镇时，恰逢遇集，顺便就去“赶集”，当挤出人群旮旯时，我已满头冒汗，只能站在路边缓缓气。“嘀……嘀……”突然一辆带挂汽车的喇叭声震闷了我的耳膜，眼前瞬间虚化出手提蒸馍篮、站在大马河桥石栏杆上的高加林。我在忽闪一念的幻景中想起了路遥……

　　我已记不清来过石嘴驿镇王家堡村路遥纪念馆有几次了，每次踏进馆门，我的思绪就变得悠长而迷茫；每当讲解员讲到触及我痛的神经时，我就会躲过别人的目光，调转身子偷偷拭泪。记得1989年的春天，我以陕西银行学校学生会的名义到省作协联系几位作家来校作一次文学讲座。当走进省作协《延河》编辑部办公室的时候，正好遇上路遥、白描、王观胜、苑湖、薛大营、张艳茜、姚逸仙、王军等一批作家聚集在一起闲聊。我以榆林老乡的薄面请路遥到我们学校作一次讲座，但路遥说他最近要去北京为改编《平凡的世界》剧本忙碌，实在抽不开时间，让其他作家去讲吧。我只好作罢，顺便聊了几句我对《平凡的世界》的感受，希望能早点看到视频上的《平凡的世界》。路遥说：“不要抱太高的希望，是很一般的。”请路遥作讲座，本来就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才开口的，因为从学校出发前几位学生科的老师就告诉我，像路遥这么名气大的作家是不会到我们这样的中专学校来作讲座的。过了两个星期，我去省作协给那几位作家送讲课费时，在建国路的拐角处又遇见了路遥，他带着女儿远远去逛街，我们只寒暄了几句家常话后便各自忙去了。那是我与路遥第二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拉话。大概在那一年的金秋时节，路遥到当时的陕西财经学院作文学报告，我们学校只有五张票，我的到了其中的一张。那天晚上，陕西财经学院的礼堂人如潮涌，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挤到离主席台较近的地方站了两个多小时，听完了路遥的全部报告。他的报告直击大学生的灵魂深处，让在座的青年人陷入沉思；他的回答问题睿智、思辨、坦荡，引起场内经久不息的掌声；他对平凡世界中人生的深刻诠释道出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心声，那种强烈的共鸣声叠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久久不散。1990年我到吴堡县参加工作后，曾有一次能见路遥的机会，当时榆林成立了一个叫“路遥文学联谊会”的民间团体，我也算是会员。现在记不起来是谁通知我参加会议的，并说能得一套路遥亲笔签名的《平凡的世界》，还能和路遥在一起合影，由于工作原因，抽不开身，便放弃了。两年后路遥离开了人世，我在悲痛之余只有在他的作品中寻找他的身影、倾听他的心声。

　　二十多年过去了，每当参加路遥文学研讨会或纪念路遥的各种活动时，心情就会沉重起来，即使在日常的工作生活中，一旦与人谈论路遥及其作品时，我就会显得异常激动。2012年冬天，榆林文学界的一些热心人要搞一次路遥逝世二十周年纪念研讨会时，曾担任《路遥》纪录片制片人的刘瑞平与路遥的弟弟九娃来找我帮忙，我说：“为路遥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尽点微薄之力不仅是非常应该的，而且是十分荣幸的。”那次，我帮助他们联系了开会地点，并解决了部分经费。

　　这些年，我的床头一直放着路遥的作品集和纪念他的文章，我不停地咀嚼着，时不时地掉下了眼泪。“来世你哭哭入平凡世界，去了哭你哭走辉煌人生。”作为成千上万的读者之一，我曾一个人毫无节制地为高加林、刘巧珍，为田晓霞、孙少安、孙少平、田润叶、李向前、郝红梅、小翠等平凡世界中的人潸然泪下；作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我曾不停地随着贾平凹、陈忠实、张贤亮、白描、雷涛、王安忆、史铁生、贺抒玉、申沛昌、曹谷溪、王巨才、晓雷、京夫、莫伸、张艳茜、牧笛、马语、倪萍等众多作家和知名人士讲述路遥的故事而泪流满面；作为与路遥有一面之交的文学爱好者，当听到路遥去世两个月前说过的“我那老婆怎就跑了呀”、“等我出院以后，我先回王家堡老家，让我妈把我喂上一个月。我妈做的饭好吃，一个月就把我喂胖了”这些话，我的泪水就瞬间凝固了，路遥内心的呐喊竟然如此让人撕心裂肺、欲哭无泪！平凡世界中竟然有如此的人生！

　　其实，我很早以前就想写点路遥的什么，但看了那么多名家写路遥的文章，就有心无胆了，久久不敢提笔。当我多次参观路遥纪念馆后，特别是参观了路遥的故居后，窑洞里摆放的那些农具和家什，有锅、碗、瓢、盆；有坛子、罐子、饸饹床子；有箩筐、笸箩、镢头、耙子等等，这些几乎和我们家一模一样的生活用具，一次次激起我心中的波澜。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小时候虽然家境也很贫穷，但大部分人的家境毕竟还要比路遥的家境好些，谁又能像路遥那样“像牛一样耕耘，像土地一样奉献”呢？

　　我是一名极普通的读者，数年来路遥的作品深深地感染着我。我第一次读路遥的作品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那时我正在镇川中学读高中，无意中看到了一本杂志上刊登的《在困难的日子里》，我便深深地陶醉其中。作品中的人物、情节、环境曾经烂熟于心，于是三天两头跑到学校后面的寨顶山上，奢望着自己能交上马建强的运气。也就从反复看了《在困难的日子里》后，我便深深地爱上了文学。1988年到西安上学后，在钟楼书店买了一套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发行的三本《平凡的世界》。为了保存好这套书，我用牛皮纸包了书皮，用胶带纸裹了棱角，在封面、封底、扉页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在书脊、书舌上盖了自己的印章。自从认识路遥后，这套书就再没有借给别人看过，曾经有多位同学向我求借，都被我婉言谢绝了，由此我的罪了不少同学。前些时日，还有一位同学在闲聊中说我太抠门，当年没有给他借《平凡的世界》，不就是一本书吗？同学的“怨恨”之意竟然在心中能藏二十多年，仅仅为的是借一套书！当然他也是一个路遥迷。我告诉他，这套书一直在我的保险柜里放着，现在仍然不会给任何人借的。后来，我多次拜读《人生》《平凡的世界》《早晨从中午开始》等作品，在文学的漩涡里愈陷愈深，现在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然而，文学于我，只是零食而已，我的青春年华几乎耗费在维持生计和维系虚名的过程中。尽管我们普通人不能也不敢与路遥相提并论，但无论干什么事业，一般人都缺少路遥那种顽强追求和执着奋斗的精神却是不争的事实。

　　6月18日，同样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灰蒙蒙的天幕上懒散地掉下几点雨花，我到神木县农商银行高家堡支行参加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座谈会后，来到正在拍摄《平凡的世界》中“原西县委”、“石圪节公社”的院子里时，村干部田福堂、孙玉亭，乡干部徐治功，县委领导冯世宽，地委领导苗凯等众多人物的形象显现在眼前，他们这些人虽然职务各有不同，作风却何其相似，他们对农民的愿望和苦难很少理会，只管上传下达、邀功争官，什么移山造平原，什么假造冒尖户，这样的事例到他们手里都堂而皇之地具有了政治性和改革性。这不正是中央“八项规定”严格禁止的吗？正因为习总书记认清了这一点，所以在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中树立了当年兰考县委书记焦裕禄为榜样。由此我又想起《人生》中的故事情节。高明楼的儿子要当教师了，高加林只好回家当农民了；马占胜包藏个人目的“走后门”成功了，高加林进县城工作了；黄亚萍恋爱中见异思迁了，高加林便喜新弃旧了；张克南之母把“走后门”一事告发了，高加林随即被解雇了。这就是高加林所置身的“典型环境”。这不正是当前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的“典型案例”吗？在这必须正视而又难以应付的“人生”中，我们不仅看到了生活中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善与恶并存，廉洁与腐败与共，而且看到了不管多大的热情、多么崇高的理想，都要受种种琐细而粗俗的生活情形的牵制，都须经历种种困扰自己的斗争。上述事例足以证明路遥的作品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它不仅仅影响一代人、几代人，甚至会更久远。法国著名作家罗曼·罗兰曾经说过：“伟大的艺术家是时代的眼睛。通过这眼睛，时代看见一切，看见自己。”路遥的作品正是具有“时代的眼睛”这样的作用。

　　“路遥把久积在胸的激情化为艺术探索的动力，注意拿自己的眼睛看取生活，用自己的心灵感受生活，以自己的方式描摹生活，执意表现农村青年一代在矛盾中的痛苦和在痛苦中的追求，并由此表现时代和社会的变异给青年一代带来的挑战与机遇。因为作品在反映现实中每每独具新意或深意，常常充满打动人、启迪人的切实魅力。虽然他于1992年英年早逝，但他的作品却以其经久的活力，继续感染着广大的青年读者，也使他的文学影响不断延宕。”在众多评论路遥的文章中，我拜读次数最多的是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员白桦先生对路遥文学作品的上述概括。谁都知道路遥出身贫寒、婚姻不幸、英年早逝；谁都知道《人生》中的高加林、刘巧珍；谁都知道《平凡的世界》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谁都知道路遥的早晨是从中午开始的，但谁又能真正理解平凡世界中的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