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走了,留下他创造的风云变幻的哥伦比亚和整个南美大陆的神话般的故事离开了这个世界,在十余年罹患痴呆症的痛苦与孤独中走完了最后一程。
——漂泊与寻根
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样式,魔幻现实主义在80年代对中国现代文学和中国人产生了巨大影响。其代表作《百年孤独》第一章在上世纪末作为一种常识性文本登在了中学语文课本,从而让更多人知道了在象征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意识流等西方文学表现形式之外,从拉丁美洲兴起了一种新的文学体式。但是这种普及并没能让多数中学生理解《百年孤独》的叙事技术和小说修辞。当今天我们回望80年代魔幻现实主义模仿热时,也只能寻找那个覆地翻天的历史语境下文学的功用及诉求。
时代语境改变着文学表达。80年代,在对与错、崇高还是卑俗、神圣还是荒诞的经验研判中,一代知青作家开始了对社会伦理、传统文化、民族心理的重新审视。这是绝望的一代努力抵抗政治语境压抑下无力感、孤独感的探索。当他们透过生活经验拾掇散落于社会运动淹没的民间文化价值的时候,却发现政治语境的不容甚至批评和发难。于是,在伤痕与反思过后,他们借用民族的名义通过西方文学潮流的表现手法开始了一场大胆的寻根叙述。这种模仿西方以致后来拉美文学流派的文学包装显得含蓄、困窘,但是却逐步成熟起来,成为通过夸张、形象语言反映最现实生活的一把利器,也成为那个信息闭塞、文化产品稀缺时代的强音。从此,魔幻现实主义以及文学代表作家马尔克斯成为那一代人热捧的对象,端端正正地坐立在一代年轻追梦者的视线里。
“许多年以后体”及我们的一代作家。《百年孤独》的开篇:“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蒂亚上校总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个开头是把小说的中间叙事提到最前面,成为倒叙设置悬念的经典开篇。从此以后,众多中国作家开始模仿这种提前叙事的方式。作家陈忠实的《白鹿原》第一句就是:“白家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给人留下无限想象。余华的《兄弟》开头就是:“李光头坐在远近闻名的镀金马桶上,闭上眼睛开始体会轨道上的漂泊生涯,四周的冷清深不可测,李光头俯瞰壮丽的地球如何徐徐展开,不由辛酸落泪,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地球上已经是举目无亲了。”我把这种开头称作“许多年以后体”,这种在一开始就把故事最后或者中间内容提前的叙事方式的确具有冲击力,它让人有对未来各种可能的猜测,也增强了阅读的欲望。许多年以后,当写下自己小说开头的时候,中国的作家们将会回想起第一次翻开《百年孤独》的那个遥远而静谧的下午。那时,在莫言、余华、苏童们的眼里,马尔克斯就像是小说里的梅尔基亚德斯,他所展示的叙事魔术,倘用来处理自己民族的历史与经验,简直天衣无缝。
语言的张力往往是想象的张力。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我和陶子预言的在大陆最有可能得文学诺奖的两个人,也是受马尔克斯影响最深的两个人,一个是余华,一个是莫言。他们所受的影响直接体现在飞翔的想象力以及汪洋恣肆的叙事修辞上。在《百年孤独》中,吉普赛人的各类“魔法”、雷梅苔丝坐着床单飞上了天、婴儿出生后长出了猪尾巴等等,这些丰富的想象并没有让人感到荒诞不经而是让人持续着阅读兴奋状态。从《红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到《檀香刑》《四十一炮》等等,莫言的语言神游天地、飘洒延宕,大篇幅的夸张、修饰如瀑飞泻。余华小说《活着》有一句话“有庆不会在这条路上跑来了。我看着那条弯曲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听不到我儿子赤脚奔跑来的声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这句话单个放着可能不会给读者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但是当你通篇读了主人公福贵在儿子有庆离世带来巨大的悲痛后,以及福贵到后来他的女儿、妻子、女婿及外孙相继死去的痛苦,才能真正理解“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的咸涩、酸楚与无奈。所以,苏童说:“今天,人类一部分最瑰丽的想象力死了。”这是对马尔克斯最高而且确切的评价。无论小说人物如何丰满多彩,若干年后,那凌落的眼泪已经风干,游荡的笑语已经散去,浓郁的情感日益淡化,记忆沉滞下来的该有什么?我想,只会是弥散开来的想象的张力。
——无尽又无常的快乐与孤独
一个家族与一个民族的快乐与孤独。《百年孤独》讲述一个村落从贫瘠到繁华最后消失的整个过程。记载了一个伟大家族的诞生、兴盛到最后一个继承人被蚂蚁吃得只剩一张皮的历史。漫长的几代人之中,有手艺灵巧的、有勇敢坚强的、有吃苦耐劳的、有光彩照人的……无论是旅途劳顿的南征北战还是通宵达旦的欢娱,每一代布恩蒂亚的人都个性十足,他们有坚毅的眼光、不轻言失败的性格,但是他们却是孤独地存在着,直至于消亡。人忙碌一生,最后终归于尘土,不管是仅仅为了生存还是追求更美好的生活,人们忘我的劳作,满足人生存生活的需求或者寻求人与人之间爱的真谛。于是,因爱恨或者其他欲望产生的纷争有了,悲剧来了,连伟大的奥雷良诺上校也疑惑人到底为了什么而战。沉默的人在思考,历史的风沙终将掩埋这样的追寻,即使再荒诞的丰功伟绩,人又如此寻寻觅觅地开始新的一个时代。1982年12月8日马尔克斯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说“爱真的存在,幸福真的可能,那些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也终于永远地享有了在大地上重生的机会。”无论是家族还是民族,疏远属于人心,生命的抗争抑或接受,都不是因妥协而得。在强有力的社会化进程中,人本身的存在魔幻而现实,一个民族的成长亦是如此。
一种状态:抵达彼岸,轮回的对岸。有人说,曾经因世上能有《百年孤独》这样的作品而震撼,非哲学,却充满哲理;非传记文学,却感觉那正在发生;非禅学,却让人顿悟。与发生在渭河平原白鹿原两个家族半个世纪爱恨情仇的故事不同,马尔克斯的叙述显得隐秘而痛切。从马贡多的建立、繁荣到消亡,宁静、战争到没落,从一个家族的荣辱悲欢到一个民族的历史重复循环,似乎是一种宿命。在家族的繁衍中,每一代人都在不断调适命运的积极向度,抉择着可能的道路,这种对于生存以及生存乐趣的奋力追求,在人类文明史中,不论科技如何进步,人还是这样不停地重复着,用各自的方法面对同一个孤独。因为只有客观的时代才会留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不会枯朽,所以家族最终也不过经历了短短百余年,然后狂风袭来,他们的生命、他们的后代和关于他们的记忆,很快就那么无影无踪。但正因为这种生之勃然、亡之静寂的抵达与回归状态使他们敢于正视所处的境地、抗拒外在的束缚,才能在命运之外灿然茂盛地生长和发展,却看不出命运怪圈摆布后有什么值得惋惜后悔的地方。不论一个人还是一个民族,在出离困惑中,孤独不会随着时间的过去而变老衰弱,在寻求知识与探索世界的时候,人都是孤独的,所有的困惑与不解、迷茫与抗争、情爱与欢娱,都是孤独。“就好像人终究会衰老死亡,但在照耀到阳光的瞬间,仍然忍不住微笑。”这是事物运动过程中的一种哲学性存在,在接受或者改变中,谁也无法改变的,我们选择接受。《百年孤独》是本痛苦的书,马尔克斯敢于把一切归零,在无尽循环中孤独百年、无生无灭。瑞典文学院当时在颁奖词里说“在马尔克斯创造的这个天地里,可能死神是最重要的幕后导演。但是,这位作家通过作品所流露出的感伤情绪,在令人毛骨悚然并且感到生动与真实的同时,却表现出一种生命力。”的确如此!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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