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记得第一次见白亮的样子:白倒是白,一点都不亮,蔫头耷脑,像一个旧社会土财主家里的病少爷,让人意外而且有点失望。这是从陕北走来的后生吗?
之前看过他的作品,一部分是诗,一部分是新闻报道。诗作激情奔放中裹挟着浓重的忧郁;新闻报道视野很开阔,敏锐且有洞察力,标题做得尤其好,天生就是一块干记者的好材料!
人说文如其人,况且生于陕北,自然应该是粗粝旷放、神采飞扬的。但是面前这位“病少爷”坐在那里,连一点响动都没有。问话,不抬头,只回答“是”或者“不是”、“好”或者“不好”,让人平生一种在阴差阳错中游弋的感觉。
那个时候的“三秦”,对文人和文章还保持着足够的敬畏,心怀一份美好的向往和理解,不论人情关系,只看文章好坏。
“你可以留下来,但是要试用三个月,可以吗?”出一道难题给他,或许他就害怕了、放弃了,我也没有埋没人才的遗憾了。但他却突然抬起头,掷地有声地回答:“没问题!”
我给领导说:“放到特稿部去,不行了再说。”意思就是不行了可以随时解聘。“特稿部”是《三秦都市报》的王牌,云集了精兵强将,“吹尽黄沙始见金”,能从这里冒出来才是真人才。
白亮很快就证明自己真的“没问题”。他的业务开始于编辑,须安静细致,和他的性格很和谐。毕竟是过五关斩六将、百里千里挑出来的,一般稿子经过他的手,总是流畅干净,甚至出彩。他们主任强调一句“这个稿子白亮编过了”,负责终审的我就会一目十行、飞马观花,将自己的责任托付给他的专业能力和负责态度。
但白亮给大家的感觉仍然疏离。他们部门的业务氛围很浓烈,为了新闻的一个提法或者一个标题,每一张嘴都在说话,声嘶力竭,敲桌子拍板凳,只有白亮静悄悄地坐在角落里,像一个摆设,孤独落寞中透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清高。有时候主任会食指一点:“白亮你说说。”白亮便操着浓浓的陕北口音回答:“我没甚可说,真的。”人说环境可以改变人、可以塑造人,但是这些哲理名言落在白亮身上,就像雨点落在井水里,连个涟漪都看不见。那个激情飞扬的群体里,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每一个人都感觉自己对白亮的判断总是和实际存在有很大的距离。
后来白亮突然之间名声大振,但和新闻无关。他们主任学会了打麻将,技痒难耐又害怕输钱,将自己的部下挨个琢磨了一遍,认为白亮是最容易战胜的对手,说不定连麻将都不认识。主任便将白亮请到家,为了让他输钱的时候牢骚怨气不要太盛,先请他喝酒、吃饭,完了泡上好茶。谁知白亮打麻将是不看牌的,一摸就知道是什么。惨输的不仅仅是主任,还有受了主任蛊惑、准备“分赃”的其他“腿子”。主任第二天见了人就大叫:“天呀,白亮让我领教了什么叫冷面杀手!”
时间就是掌中的沙,流逝中勾勒着身边的人和事。白亮,其实是一只来自陕北高原的“闷豹子”。尽管他不事张扬,看起来像一根煮过头的面条,但是他的做派、骨子里弥漫的血性气魄,刚烈豪放,不输任何陕北汉子。吃饭总是抢着买单,承诺都是落地生根。交给他的事情,没有谈过条件,也没有出现过闪失。那时的白亮还生活拮据,和一帮同事合租在南郭门的城中村里,小小的房间阴暗潮湿,冬天没有暖气,夏天没有空调,下班就在地摊上吃大排档,但是内心充满献身新闻的高尚,一说有采访任务,就热血奔涌得像草原上的马儿,只要能把新闻做得比别人更快更好,什么都能豁出去。
美国的“伟哥”刚刚登陆中国市场时,曾引发了激烈的震荡,这个性产品,会不会让中国“兴奋”得走形?特稿部为此做了一次社会调查。为了揭开“伟哥”从进口到销售整个链条的秘密,部里花费300多元买了一粒。采访结束后,主任让白亮把这粒“伟哥”处理掉,白亮组织了一场麻将,将这粒“伟哥”当赌资,一半输一半卖,成功回笼了资金。与此同时,一篇关于“伟哥”的特稿为报纸带来不小的影响。
人如果认真,能把事情做对;如果用心,就能把事情做好。白亮是一个用心的人。他像一只真正的猎豹,没有猎物的时候,在荒原上慵懒地漫步,连抬头张望的兴致都没有;一旦猎物出现,却会瞬间爆发,迅猛得让人惊骇。小的时候去劳动,大家把铁锨扛在肩上,瘦弱的白亮将铁锨拖在地上走,老师呵斥了两句,他竟然火爆地和老师大吵一架,让老师瞠目结舌。在报社,他不会为自己的利益和人争长论短,却会为了新闻的真实和稿件的篇幅、版面与任何人据理力争。采访中,为了维护新闻记者的知情权,他有好几次对说假话甚至拒绝采访的官员发了脾气。
只是这种个性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掩埋在他不够强壮的体格和父母太多的关心里。“没有人知道我的脾气很大也很坏!”白亮狡黠地笑着,好像一个孩子刚刚完成了一个恶作剧。在他的心里,从来不缺乏惊涛骇浪,也不乏对于未来诗情画意的憧憬。
他先是在神木县做干部,有一天突然拔腿走了,不管别人说什么,只告诉自己:“我不想再在这里无声无息地待下去!”这个“自由分子”来到《榆林日报》,很快就崭露头角,成为业务骨干。但是,报社准备正式调他进来并且提拔重用时,省城的《三秦都市报》开始招兵买马。白亮又一次放弃一切,参加了应聘考试。朋友、领导都劝他三思而行,他却说:“我就是想离开,去西安看看。”看什么?看的结果如何?不知道。是诗在心中燃烧?还是记者的神圣在召唤?也不知道。但是他觉得自己的时代到来了,赴汤蹈火都要扑进去。秋千摆到最高点的时候,除了享受那种凌空的快感,是不考虑后来的事情的。他拒绝了所有的挽留和劝说,固执地背着一个蛇皮袋,像现在满大街的农民工,踏进了这座用5000年时间堆积起来的历史文化古城,追寻自己更大的梦、更壮阔的未来。
他又一次选择对了。实力派的人总是觉得自己格外幸运。白亮渐次清晰起来,并且大放光彩。1997年,白亮采访陕北诗人尚飞鹏后,写下了长篇纪实报道《情王之恋》,将一个精神放浪于诗句,肉体却在红尘中纠缠挣扎的诗人的生活和内心写得生动传神,一唱三叹。里边有这样一段文字:“那是上世纪70年代中期一个普通的下午,天在下着雪,小提琴手尚飞鹏在单位的排练场地拉着小提琴,纷飞的音符从屋里飞出去,和飘舞的雪花搅和在一起,他忽然又想起了他的小雨。”文字诗意、忧伤、美丽,有饱满的画面感。任你诗情如漫天飞花,怎抵生活无情如风刀霜剑?我们都被白亮笔下这个潦倒但是倔强的诗人感动了。是时,新闻已经开始糜烂变味,依靠灯红酒绿、搜奇猎艳吸引受众的眼球,提高零售,占领市场。但是《三秦都市报》用了十几天的时间,连载了白亮的《情王之恋》。我们自嘲这个时候发这样的文章有点“不识时务”,但是为了诗歌,值得!没有想到的是,市场反响很好,有很多读者就是为了看《情王之恋》才买报纸,还有人因为中间缺了一期,跑到报社来寻找。我们又止不住大发感慨,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只有文学和真情能像清澈的泉水,为笼罩在物质腐臭里的心灵吹进一股冲淡之气。
一个记者的职业精神和职业能力,不仅仅体现在真实忠诚地记录发生了什么,为社会和历史留下走进去瞭望的窗口,更多的意义在于身处平缓浓浊的生活里,敏锐灵动地发现了什么、冷峻深邃地思考了什么。不畏浮云遮望眼,没有忧患意识和思考能力的记者,永远都是浅薄幼稚的“器官”。
应该说,白亮的发现能力和思考能力都是比较出众的。这个在他后来负责榆林记者站和《陕西日报》陕北观察编辑室的时间里,得到了很强势的表现。
从上世纪90年代起,榆林这片曾因为信天游、因为红色根据地,更因为贫穷落后而闻名遐迩的土地,突然因为埋藏了丰厚的煤、气、石油等资源抖擞精神,声震华夏。特别是跨入新世纪后,随着能源价格的高涨,开放、开发、暴发,一夜暴富在这片土地上不是神话。崛起的激情中裹挟着欲望的浊流,物质的飞速膨胀掠夺着精神的空间。亢奋冲动,茫然浮躁,种种世相杂树生花,这是一个被能源熊熊燃烧起来的榆林!
作为驻站记者,白亮用自己的笔描写和见证了这片土地神奇的腾飞,更多的情况下,他用职业的眼光和冷峻,审视着这片土地腾飞以后的走向,思考这种所谓的“跨越式大发展”造福了谁?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老百姓带来的是什么?留给未来的又是什么?光看看这些新闻报道的标题,就知道白亮在干什么、想什么。他在呼喊:《为群众利益撑起“保护伞”》;他在分析:《榆林能源化工基地建设中的利益失衡问题透视》;他在追问:《榆林距鄂尔多斯有多远》;他在呼吁:《在快速发展的同时打破宿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金钱饥渴、商业意识不可一世地覆盖了一切,同时毫不留情地蚕食着新闻行业的神圣和记者的纯情,在贵族化、政治化、官僚化的恶趣味和恶趋向中,一些记者异化成权利的帮凶,一些记者沦落成寄生的蚊虫,只见烈火烹油、锦上添花,不见问题重重、矛盾尖锐。但是在白亮的新闻词汇里,还是能频频看到民生困顿、地面塌陷、河水断流、环境污染这些字眼,而且动辄就是半版、整版。赤子真情,拳拳可鉴。当然,为了采写这些稿件,少不了要和那些为了政绩、为了GDP数据不择手段的人博弈。在一切围绕着权利运转的社会现实里,这种博弈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是自不量力,但是以白亮的个性和对职业的忠诚,不可能作壁上观,更不可能耻辱地沉默。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这是艾青的诗句,也是白亮之类文化人的宿命。历史留给后人一道命题,一个能源城市的长久发展,如果仅仅依靠不断开采,而抛弃文化的建设和精神的塑造,总有一天它会迅猛坍塌,犹如恐龙的灭绝。白亮说:“很多的事情我知道都是白说,但是白说也要说。要不然,我就是一个新闻叛徒。”
作为诗人,白亮也有放浪形骸的时候,只是我领略得很晚。有一年,我去榆林开会,一起吃饭喝酒,酒精燃烧下的白亮突然神采奕奕,好像一朵瞬间开放的昙花。他先是主动要求唱信天游,闭着眼睛,不管不顾唱得脸红脖子粗,身体随着歌声仰俯,像一棵树,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唱完了又说:“我还要表演。我要朗诵自己的诗《羊说》。”不等大家表态,他已经拉开架势朗诵起来:“作为一只羊/我当然不想让你们失望/只要坡上草儿旺/只要你们精心喂养/把我的毛你们剪去吧/加工成笔挺的衣裳/把我的皮你们剥去吧/翻穿在战栗的身上/把我的肉你们炖去吧/咀嚼出饱满的思想/甚至我的角/你们也可拿去/像冲锋号一样吹响/甚至我的粪粒/你们也可扬在田里/以便秋天多打粮/不过你们不要/再准备挂起我的头颅/去卖那些狗肉/更不要忘记加固我的圈门/否则/狼就会抢在你们的前头!”
诗韵停,人寂静,白亮眼中泪花闪闪!我竟不知,经过了这么多年风吹雨打,这个羸弱书生心中奔涌的血,竟然还是这样铁马秋风、悲壮苍凉。
那一刻,我觉得他就是一块煤,从深深的地下走出来,黑黢黢的不打眼,但是一旦投入到炉火中,就会猛烈地燃烧起来,炼出补天的石头,炼出斩佞的干将莫邪,炼出千年不老的神丹。这样的白亮走到哪里,都能驱除黑暗。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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