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惨字当头的电影,拍天灾比拍人祸存在某些优势。冯小刚拍《一九四二》,是典型的天灾。他善用天灾这一“低投入高产出”的优势,无需真做“赤地千里、饿殍遍地”的全景式画面,就成功攫住了观众的共鸣。同是天灾,饥荒比《大地震》更易牵动人心,因为那是一个漫长而艰巨的过程,希望一点点被剥夺,生命力一点点被抽离,有山穷水尽的绝望。片中也有人祸,但用的都是“天灾式”拍法,日军空袭,人群中爆炸四起,屠人者与被屠者在空间上存在距离,民国官员腐败,置人命于不顾并借机敛财,是借助程序执行的杀人于无形,人剥夺他人性命的意味被淡化了。
逃荒沿途,有名有姓的角色死了不少,不乏镜头重点关照的,但无一达到《金陵十三钗》受虐而死的两女子那般触目惊心。无声无息甚至无人察觉的死亡,是乱世中生命贱如蝼蚁的真实表达,看着无比揪心,没有《金陵》那两个画面的反胃,这是冯小刚的分寸感。他唯一失算的是几名主人公到了后半部仍脸部丰满红润,丝毫不像经过数十日饥饿摧残。拍摄时不可能没想到这个,通过化妆和特效也并不难实现,估计他还是希望克制,不让一群瘦骨嶙峋的男女吓着学校包场的小学生们,谁知恰逢同期有个也讲饥饿的《少年派》,被用心的影迷抓住了把柄,十分冤枉。
片中几乎没有叫人不忍直视的残酷画面,震撼依旧,留白手段用得高超。君不见惨绝人寰到了极致,便诞生种种荒诞:“给我两块饼干,我跟你睡”,“我也要喝猫汤”,“大年三十卖闺女”,“吃得太饱蹲不下来”,不能自医的医人者,吸死人奶的婴儿,没被划入“灾区”而无缘救济、哭笑不得的灾民。
影片生动地展示了当人类最基本的需求受到严峻挑战,人性会被扭曲到何种匪夷所思的地步,那是手捧爆米花坐在温暖影院中搂着恋人的观众无法想象的。制造这种极端环境下的黑色幽默,正是冯氏专长,每一处都成功引来此起彼伏的笑声。不必据此苛责观众没有同情心,根据心理学研究,如果电影一味描绘血腥惨烈,观众感到巨大不适,反而会出于反感而强迫淡忘,因此即便是苦难,也是笑过了才更记得住,笑中带泪的卓别林经久不衰,是个例子。假想有人不顾商业回报拍同一个故事,直观再现骨瘦如柴的尸体、人兽相食的惨状、日机轰炸后遍地的血肉碎块,恐怕也不会比本片多几分悲切,顶多具有“禁片”般的猎奇性质,冯氏将喜剧特色和悲剧情怀做了嫁接,靠隐藏在画面外的东西打动了人。
有人指责冯小刚拍了这一场大饥荒却不拍另外某一场,在我看来,这就像质问斯皮尔伯格为何拍诺曼底登陆却不拍敦刻尔克大撤退一样无理。且不说导演有自由选择题材的权利,退一步讲,即使他拍了苛求者热衷的那段历史,总会有更多的人抱怨为何不随己愿。何况片末已经足够明确地暗示,历史的车轮不止一次碾过同一个坑,虽发生在不同的时代,但那颠簸带来的阵痛却是相通的,真要怀念,要反思,要温故而知新,一片足矣。一部优秀的历史片,其首要目的并不在于还原逼真的历史,而是抒发对历史的想象和见解,提供发人深思的价值观,与当世形成某种应和。如果只是要普及历史知识,或揭一揭苦难的伤疤,与其拍电影,还不如制作一套纪录片,在央视黄金档播出。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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