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吃春记 张会鉴 清明前后,正是万物萌发的时候。在冬天里纷纷落光了枝叶的香椿树,这时节在直端端、赤条条的树干顶端,也窜出几粒红焉焉的嫩芽来。一天一个样,数日之间,便有一两寸长,像火苗似地在春风里摇曳。家乡的人,便用长竹竿,绑上镰刀,将那火焰似的嫩芽儿割下来,做菜吃,且美其名曰:吃春。 椿芽儿脆嫩甘美,清爽可口。有蒿笋风味,所以又称笋。椿树也称笋树。古时候被人们采来作蔬菜供食。中国向为“烹调王国”,在吃的方法上是很讲究的。记载古色古香的佳肴美馔和精湛多彩的烹调技艺的,不乏其人,不乏其书。从《诗经》、《周礼》到现代的《烹调大全》,无不涉及。薛宝辰的《素食说略》就有关于椿芽拌豆腐的记载:“香椿以开水淬过,用食油、盐拌食,甚佳,与豆腐同拌,亦佳,清香而腴。”顾仲的《养小录》还记载了香椿可晒成干菜常年食用,“磨粉煎腐中入一撮,不见椿而香”。据现代科学研究,香椿的营养价值也是较高的,每一百克中,含蛋白质六克,碳水化合物七克,钙、磷都在一百毫克以上。据此看来,这“吃春”不仅很富有诗意,也是颇有益于健康的。 香椿的吃法多种多样。最普通的吃法是,先将锅里的水烧至滚沸,然后将洗净的椿芽儿丢进去,翻两次身,便都泛出莹莹的嫩绿色;再翻两个身,又齐显出艳艳的柳黄色了。这时便用竹篱把椿芽搭起来,晾凉,切碎,或凉拌,或热炒,清香鲜嫩,是春季最为时新的风味菜肴。尝新待客,老少都喜欢的。似乎把整个春天的色、香、味都吃下肚子去了。 说来惭愧,我却没有这份口福。多年来不仅从不动食,而且连见也见不得。若见了香椿,或看见别人吃香椿,头就“嗡”的一声,眩晕了。闷胀、恶心得难受,半天也复不了原。后来竟越演越烈,不仅不能吃,不能看,而且不敢听别人说香椿,不敢想香椿,甚至于在看书时见到了“香椿”二字,那讨厌的症状也会即刻表现出来的。弄得我十分苦恼。说来别人也不易相信,反要招至嘲笑。我也自觉尴尬狼狈,只好悄悄地隐忍了。 我对香椿的这种根深蒂固的反感,早在幼年就种下了。五岁那年,母亲卧病在床,我和村中小伙伴一道去采椿芽,回家后照人家的说法做来,母亲却一口未吃,都让我饱了口福。没料想,刚放下饭碗,便觉得头昏脑胀,恶心欲呕,竟至半日也打不起精神。后来,听母亲说:“肯定把臭椿树芽采了。吃了臭椿树芽儿,是会打头的。”原来这椿树有两种,从外表看,它们好像孪生兄弟。样子十分相像。实际上它们不是一家。再往后,读了《植物学》,方知这香椿属于楝科植物,臭椿是苦木科植物。它们的区别在于叶痕上维管束多少不一,排列形状各异。香椿的较少,作“V”形;而臭椿的较多,作“U”形。幼年的我怎懂得这许多,何况又当春季,嫩芽儿刚刚萌出,就更难辨认了。唉,就因了这错误,竟形成了几十年的顽固观念,像扎了根似的,牢牢地束缚了我的神经,乃至有些谈椿色变了。 我的这一忌讳,因年深日久,亲朋也都尽人皆知了。自己一家人不能吃香椿,自不必说,凡去谁家作客,那席面上也是绝不会出现这种菜的。甚至人们饭后茶余谈闲,也极力回避着“香椿”二字,生怕闹出点不愉快来。有一次偶然犯病,妻子陪我去瞧医生,说了我这奇怪的症状产生之始末,医生说这叫条件反射。因对香椿的错觉而产生了一种顽固的精神上的厌恶,时间长了,一受到这种反应刺激,就会产生这些症状,日积月累,恶性循环,越来便越严重了。药物是没有办法根治的。只有尽量避免接触这种反应刺激,或努力端正对这种刺激的看法,改变已经形成的错误观念:香椿不同于臭椿,吃了是不会头昏恶心的。 天,谈何容易!一到了春天,椿芽儿萌发时,若在乡下,几乎是举目可见。谁家房前屋后没有几株?若在城镇,也是处处皆有。乡下来的姑娘,媳妇,提着竹蓝,装着满满的一小把儿一小把儿的椿芽儿,蹲在一街两旁脆生生地叫卖,耳目能堵得住吗?看书看报也是提心吊胆,谁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有“香椿”二字跳入眼帘?何况人是最富于联想的,见了“香”、“春”即刻就会想到香椿,于是就头昏,胸闷……真有些苦不堪言!而观念呢,也实实难得变。那么多人津津有味地吃着香椿,引起我多次地反省,怀疑自己反感的无理,但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牵动着我,绝不敢去冒这吃香椿的危险。 今年春上,有一位朋友自远方归来,相约一班旧友去他家吃饭。席间上了一道菜,形状似鱼,外皮金黄,内瓤碧绿,异香扑鼻,入到口中,脆酥清爽。大家望着我大口吃着,听我连连夸赞,不禁相视而笑。我不解其意,也跟着笑了起来。事后,有一位朋友笑着,怯怯地问我:“你知道那天席间上的那道状若游鱼的是什么菜?”我摇了摇头。他略一迟疑,说:“那叫香椿鱼,是用香椿芽拌淀粉在油锅里炸制的哩。”他说罢,很有些后悔,像是说了我曾吃过苍蝇,生怕我会吐翻了肠肚似的,巴巴地望着我,看作何反应。怪哉!我当时吃罢也未觉头昏脑胀,这时听得,也未恶心呕吐,我们都在惊异中连连叫奇。 自此以后,竟打开了不吃香椿的禁区,也解放了妻子儿女们。清明以后,每天早市,妻子都要买来几把儿香椿芽儿,或拌豆腐,或炒鸡蛋,甚或仿朋友家做起香椿鱼来。一家老小都吃得高兴。兴之所至,竟让妻子买了许多晒起来,以备作常年做菜之佐料。此事遂成话柄,朋友相聚,每每作为笑料,以资茶饭。我自己也觉可笑,而且越想越觉可笑。是为记,聊供同病者鉴。
编辑:秦人
|
|
|
|
|
|